第六八〇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六)

发布时间: 2021-02-16 17: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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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成为太子的君武正在康贤的书房里大声说话,义愤填膺。一头发丝已白,但目光依旧清晰的康贤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喝了一口茶,听着他嚷。

“……真是为国为民我没话说。国家都要亡了,全都在争着抢着,考虑是不是自己说了算,国家交给他们?那个秦桧看起来大义凛然,我就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康爷爷,我就不明白了。而且……”年轻人压低了声音,“而且,宁……宁毅说过,三年之内,长江以北全都要没有,此时此刻,更该南撤才是。我的作坊也在这边,我不想到应天去再造一个,康爷爷,那个孔明灯,我已经可以让他飞起来了,只是尚不足以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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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就是为了你那作坊吧。”康贤笑了笑,沉吟片刻,“你还年轻,聪明,但也该听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这些大官,背后当然都有自己的利益在。长江以北的人、黄河以北的人,当然也有自己的利益,为这些利益,也就是为这个国家。大员亦如是,讲利益,不代表是奸臣,反而不讲利益的,可能才真有问题。”

老人倒了一杯茶:“武朝南北。泱泱来去数千里,利益有大有小,雁门关南面的一亩田里种了麦子,那就是我武朝的麦子嘛。武朝就是这麦子,麦子也是这武朝,在那里种麦子的农民,麦子被抢了,家被烧了,他的武朝也就没了。你岂能说他是为了麦子,就不是为了我武朝呢?大员小民。皆是如此,家在哪里,就为哪里,若真是什么都不想要、无所谓的,武朝于他自然也是无所谓的了。”

“你为作坊,人家为麦子,当官的为自己在北方的家族,都是好事。但怕的是被蒙了眼睛。”老人站起来,将茶杯递给他,目光也严肃了。“你将来既然要为太子,甚至为君,目光不可短浅。黄河以北是不好守了,谁都可以弃之南逃。唯独皇帝不可以。那是半个国家,不可言弃,你是周家人,必要尽全力,守至最后一刻。”

“若是无法守得住,我们就是上去送死的?”

“未曾去做。哪有绝对之事!?”康贤瞪了他一眼,“若真再有汴梁之事,到时候可以逃嘛,但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等自然就要尽全力。你说你师父,那么多事情,他可曾诉过苦吗?女真第一次攻城,他还是挡下来了的。他说长江以北沦陷,那也不是必然之事,只是可能的推测而已。”

这是近来康贤在君武面前第一次提起宁毅,君武高兴起来:“那,康爷爷,你说,将来我若真当了皇帝,是否可能将师父他再……”

“闭嘴!”康贤斥道,“今日你提一句,他日提也休提。他弑君作乱,天下共敌,周姓人与他不可能和解!他日你若在别人面前露出这类心思,太子都没得当!”

“我还没说呢……”

“我还不知道你这孩子。”康贤看着他,叹了口气,然后面色稍霁,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君武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聪明,可惜早先料不到你会成太子,有些东西教得晚了些。不过,多看多想,谨言慎行,你能看得清楚。你想留在江宁,为了你那作坊,也为了成国公主府在南面的势力,觉得好做事。你啊,还想在公主府的屋檐下躲雨,但其实,你已经成太子啦。”

“成了太子,你要变成别人的屋檐,让别人来躲雨。你说这些大员都为了自己的利益,没错,但你是太子,将来是皇帝,摆平他们,本就是你的问题。这世上有些问题可以躲,有些问题没办法,你的师父,他从不诉苦,时局艰难,他还是在夏村打败了怨军,九死一生,最后路走不通,他一刀杀了皇帝,杀皇帝之后很麻烦,但他直接去了西北。如今的局势,他在那山里被南北包夹,但康爷爷跟你打赌,他不会坐以待毙的,不久之后,他必有动作。路再窄,只能走,走不出,人就死了。就这么简单。”

“你将来成了太子,成了皇帝,走不通,你难道还能杀了自己不成?百官跟你打擂,百姓跟你打擂,金国跟你打擂,打不过,无非就是死了。在死之前,你得尽力,你说百官不好,想办法让他们变好嘛,他们碍事,想办法让他们做事嘛。真烦了,把他们一个个杀了,杀得尸山血海人头滚滚,这也是皇帝嘛。做事情最重要的是结果和代价,看清楚了就去做,该付的代价就付,没什么出奇的。”

康贤挥了挥手,话语还在房间里回荡,君武有点愣愣的,随即看见老人吐了一口气,慈祥地笑起来:“这些东西,你先记住就行。康爷爷不能陪你们北上了,去了应天,将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但这天下啊,可爱的、可敬的人很多,当了若皇帝,你要为他们挣出一条生路来,当然,尽力就好。”

君武愣了半晌:“我记住了。但是,康爷爷,你不觉得,该恨师父吗?”

“君子之交,交的是道,道同则同道,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至于恨不恨的。你师父做事情,把命摆上了,做什么都堂堂正正。我一个老头子,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有什么好恨的。只是有些惋惜罢了,当初在江宁,一同下棋、闲聊时,于他心中所想,了解太少。”

老人顿了顿。随后微微放低了声音:“你师父行事,与老秦类似,极重成效。你曾拜他为师,那些朝堂大员,未必不知。他们依旧推你父亲为帝,与成国公主府固有一部分关系,但这其中,未尝没有看中你、看中你师父做事之法的原因。据我所知,你师父在汴梁之时,做的事情方方面面。他曾用过的人,有些走了,有些死了,也有些留下了,零零散散的。太子尊贵,是个好屋檐。你去了应天,要研究格物,没关系,可不要浪费了你这身份……”

君武眼中亮起来,连连点头。随后又道:“只是不知道,师父他在西北那边的困局之中,如今怎样了。”

他安排了一些人收集西北的消息,但毕竟不成系统。相对而言,成国公主府的信息网就要灵通得多,此时康贤能毫无芥蒂地谈起宁毅来,君武便趁机旁敲侧击一番,不过,老人随后也摇了摇头。

“天高路远。西北局势一塌糊涂,那边的讯息,康爷爷又岂能尽知。如今还未传出那帮反贼的动作呢。只是西夏、金国两面相围,西北大半沦陷,不好受啊……”

老人叹了口气,君武也点点头。这天离开成国公主府时,心中还多少有些遗憾。康贤此时固然将他当成太子来传授,但他心中对于当太子的欲念,却实在不怎么强烈,相反,对于手中的作坊,远在西北的宁毅的状况,他是更感兴趣的。

不久之后,康王北迁登基,天下瞩目。小太子要到那时才能在接踵而来的消息中知道,这一天的西北,已经随着小苍河的出兵,在雷霆剧动中,被搅得天翻地覆,而此时,正处于最大一波震动的前夕,无数的弦已绷至极点,一触即发了。

小苍河的傍晚。

宁毅正坐在书房里,看着外面的院落间,闵初一的父母领着小姑娘,正提了一只灰白相间的兔子上门的情景。

苦惯了的农人不擅言辞,宁曦与闵初一在捉兔子期间受伤的事情,与小姑娘关系不大,但两人依然觉得是自家女儿惹了祸。在他们的心目中,宁先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们连上门都不太敢。直到这天出去逮到另一只野兔,才有些胆怯地领着女儿上门道歉。

身形偏瘦但精神已经好起来的苏檀儿接待了他们,然后将伤势已痊愈的宁曦打发出去跟小姑娘玩了。

“将来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我家相公说,男孩子要经得起摔打,将来才能担得起事情。闵家哥哥嫂嫂,你们的女儿很懂事,山里的事情,她懂的比宁曦多,往后让宁曦跟着她玩,没关系的。”

他收回目光,伏首于桌边的工作,过得片刻,又拿起手边的几分情报看了看,然后放下,目光望向窗外,微微失神。

黑旗军破延州、黑旗军于董志塬破铁鹞子,如今军队正于董志塬边扎营等待西夏十万大军。这些情报,他也反反复复看过许多遍了。今天左端佑过来,还问起了这件事。老人是老派的儒者,一方面有愤青的情绪,另一方面又不认同宁毅的激进,再接下来,对于这样一支能打的军队因为激进埋葬在外的可能,他也颇为着急。过来询问宁毅是否有把握和后手——宁毅其实也没有。

战术推演所能达到的地方有限,首先对于军心的推测,都是模糊的。如果说延州一战还尽在推演和把握当中,董志塬上的对阵铁鹞子,就只能把握住一个大概了。黑旗军带了大炮、火药,只能估测将来有机会遇上铁鹞子,如果之前战局不激烈,大炮和火药就藏着,用在这种关键的地方。而在董志塬之战过后,早先的推演,基本就已经失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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