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六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一)

发布时间: 2021-02-16 17: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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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手段,有许多,出自成舟海的建议和教导。到得如今,成舟海未必是敬佩眼前的女子,却或多或少的,能够将她当成是并肩的同伴来看待。也是因此,他看着这位“长公主”在无数烦恼的事情中逐渐变得冷静和从容的同时,也会对她生出惋惜和同情的情绪来。

为人、尤其是作为女子,她从不快乐,这些年来压在她身上,都是身为皇室的责任、在有个不靠谱的父亲的前提下,对天下黎民的责任,这原本不该是一个女子的责任,因为若身为男子,或许还能收获一份建功立业的满足感,然而在面前这孩子身上的,便只有深深的重量和枷锁了。

有时候成舟海甚至会觉得,若她放弃认真,去接受那位作为驸马的渠宗慧,她或许还会获得些许幸福。这位驸马的本性未必坏,他只是年轻、自傲、软弱,他每每心怀憧憬地靠近过来,十天半个月之后,自觉受到了忽视,又去寻其它的女子——其实周佩若给他些好脸色看,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毕竟,此时的这位长公主,作为女子而言,亦是极为美丽而又有气质的,巨大的权力和长期的独居亦令她有着神秘的高不可攀的光彩,而经历许多事情之后,她亦有着沉静的涵养与气质,也无怪渠宗慧这样肤浅的男子,会一次一次被气走后又一次一次不甘心地跑回来。

他每一次无意间想到这样的东西,每一次的,在内心的深处,也有着更为隐秘的叹息。这叹息连他自己也不愿多想——那是无法可想之事——在某些方面,他或许比谁都更清楚这位长公主内心深处的东西,那是他在多年前无意间窥见的黑暗秘密。多年前在汴梁院落中,周佩对那男子的深深一礼……这样的东西,真是要命。

他将这些想法掩埋起来。

“……另外,昨天下午,见到了德新,他这两年在外游历,颇不一样了……”

正事聊完,说起闲话的时候,成舟海提起了昨日与某位朋友的重逢。周佩抬了抬眼:“李频李德新?这几年常听人说起他的才学,他游历天下,是在养望?”

“不太一样,他跟我说起,心中尚有疑惑。”成舟海看了看周佩,又是一笑,“我跟他提起出仕之事,或者干脆来长公主府帮忙,他拒绝了。不过,昨日他对我提出一些担忧,我觉得颇有道理,这两年来,我们手底下的各种店铺发展都很快,但这是因为北面流民的不断南下,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接下来也可能会出问题……”

“哪一天没问题了,我才奇怪……”周佩双手交握,靠在脸侧,目光朝一旁桌子上的重重一叠宣纸文档望过去,深深叹气。

成舟海便笑了笑,事实上,昨天他跟李频谈起的事情涉及的层次颇深,许多是儒道根子上的讨论,而周佩这几年追逐着某个男人的背影,逐渐务实起来。成舟海若要将他们所聊之事完全复述,周佩恐怕只会觉得无聊和浪费时间,他尽量简单地说了一下李频的现状,周佩叹息一声,也便不再理会了。

两人的谈话至此结束,临离开时,成舟海道:“听人说起,太子今日要过来。”周佩点点头:“嗯,说下午到。先生想见他?”

“倒也不是。”成舟海摇头,犹豫了一下,才说,“太子欲行之事,阻力很大。”

“他醉心格物,于此事,反正也不是很坚决。”

成舟海苦笑:“怕的是,太子还是很坚决的……”

这话说完,成舟海告辞离去,周佩微微笑了笑,笑容则微微有些苦涩。她将成舟海送走之后,回头继续处理公务,过得不久,太子君武也就过来了,穿过公主府,径直入内。

相对于赫赫的太子身份,眼下二十三岁的君武看起来有着太过简朴的装容,一身淡青色朴素服冠,颌下有须,目光锐利却微微显得心不在焉——这是因为脑子里有太多的事情且对某方面过分专注的原因。互相打过招呼之后,他道:“渠宗慧今天来闹了。”

“你没必要安排人在他身边。”周佩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再闹,我迟早打断他的腿。”

“你们以前还是朋友呢。”周佩微微笑了笑,片刻后,“我的意思是,人要用在适当的地方,他是无足轻重之人,实在不值当。”

自秦嗣源死去,宁毅造反,原本右相府的根底便被打散,直到康王继位后再重聚起来,主要还是汇集于周佩、君武这对姐弟之下。其中,成舟海、觉明和尚跟随周佩处理商、政两方面的事情,闻人不二、岳飞、王山月等人托庇于太子君武,双方不时互通有无,守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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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性情上,相对随性的君武与严谨死板的姐姐却颇有差异,双方虽然姐弟情深,但每每见面却免不了会挑刺斗嘴,产生分歧。主要是因为君武终究醉心格物,周佩斥其不务正业,而君武则认为姐姐越来越“顾全大局”,就要变得跟那些朝廷官员一般。故此,这几年来双方的见面,反倒渐渐的少起来。

眼下见面,两人一开始便都下意识的离开了可能争吵的话题,聊了一些家庭琐碎。过得片刻,君武才提起有关北面的事情:“……为四月的事情,王中其劾岳飞冒进,我就忍了,罚俸就是。越来越得寸进尺,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我也不想跑这一趟。父皇那样子……我实在是……”

他说起这事,便是一肚子火,女真人搜山捡海之时,父亲周雍只顾着逃跑,父子交流之后,军队对于父亲多少有些尊重,然而当天下稍稍稳定,这个皇帝永远是一副和稀泥、听大家讲话的温吞样,不管任何事情君武找过去,对方都表现出“你是我儿子”而不是“你有理”,就真让人有些愤懑了。

对于他的生气,周佩沉默片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啊,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能拿出来炫耀不成!?”

“准备还不够,没人想再把女真人招过来。”

“一仗不打,就能准备好了?”

“朝堂的意思……是要谨慎些,徐徐图之……”周佩说得,也有些轻。

君武便往旁边的茶几上锤了一下。

“当然,你既然过来了,他们也会让步的……”

“这个天下,这样子弄,终究还是没救……”君武咬牙切齿。

周佩摇了摇头,语气轻柔:“毕竟还未有站稳,这些时日以来,外间的样子看起来繁华,实则流民不断南下,我们还未曾守住局势。下方根子不稳,不是几句慷慨的话能解决的,朝堂中的大人们,也不是不想往北,但既然大势趋和,他们只能先维护住局面……”

“大势趋和……北面来的人,都想打回去,大势趋战才是真的,这么好的机会,没人要抓住……”

“女真人再来一次,江南全都要垮。君武,岳将军、韩将军他们,能给朝堂众人挡住女真一次的信心吗?我们至少要有可能挡住一次吧,怎么挡?让父皇再去海上?”

“世上的事,没有一定可能的。”君武看着面前的姐姐,但片刻之后,还是将目光挪开了,他知道自己该看的不是姐姐,周佩不过是将别人的理由稍作陈述而已,而在这其中,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可说与不可说的理由在,两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不开口也都懂。

下午的院落,阳光已没有了正午那般的炽烈,房间里开始有了凉风,弟弟站起来,开始站在窗边看外间那明媚的荷塘,知了不停鸣叫。两人又随意地聊了几句,君武忽然说道:“……我收到了西北早些时候的消息。”

“我不想听。”周佩第一时间回答。

“打得太惨了。”君武扶着窗框,望着外头,低声说了一句。过得片刻,回头道,“我待会入宫,可能在宫中用膳。”

周佩点了点头:“晚上许府有宴,许夫人再三来请,我应承了过去。”

君武点头,沉默了片刻:“我先走了。”

“我送你。”

姐姐将弟弟送到了府门,临别时,周佩说了一句:“你既然过来了,父皇会应承你的。”

君武笑了笑:“只可惜,他不会应承往北打。”那笑容中有些讽刺,“……他害怕。”

周佩没有说话,几年前的搜山捡海,更远时女真人的摧枯拉朽,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而这段时间以来,岳飞、韩世忠、张浚、刘光世等一些将领一面练兵一面往秦淮以北的混乱区域挺近,也曾打过几仗,收复了几处州县,但每每有大战果时,朝堂中主和力量必然开始叫停,其核心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害怕。

这是……无法在台面上言说的东西。

周雍可以没有原则地和稀泥,可以在台面上,帮着儿子或是女儿倒行逆施,然而究其根本,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害怕的。女真人第三次南下时,他曾两度修书向金兀术求和,及至术列速突袭扬州,周雍未能等到儿子的抵达,终究还是先一步开船了。在内心的最深处,他终究不是一个坚强的皇帝,甚至连主见也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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