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尽管有着太过血腥的开头,少年的这一走,便在之后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来。
这一年,是武建朔八年,大齐朝建立的第六个年头,距离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时光。这漫长的十年碾碎了中原延续两百余载的繁华与升平,就连曾经存在于记忆中的富庶,也早变得犹如幻象一般。类似游鸿卓这种少年人已不复当初中原的印象,他这一路间山中出来,见到的便多是干涸的土地、恹恹的稻麦与逃难的行人,虽是初夏时分,蝗灾却已然开始肆虐。
天地悠悠,游鸿卓四顾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便只是下意识的往南而行。他虽然未有太多远行经验,但毕竟是少年人,听听看看之间也就弄懂不少事情。此时的黄河以北,虽才进入夏天不久,但许多地方已然有了干旱的痕迹,早先两年的饥荒、蝗灾肆虐之后,不少人自知难以支撑,也已经开始弃家离乡,往南面去求一条生路。
中原混乱的几年以来,这样的事情,年年都在持续。此时,中原数处地方便都有流民形成了规模,肆虐不息……游鸿卓对这些事情尚未有太大的概念,他身处的还算是中原腹地相对太平的地方,至少金银还能买到东西,不久之后,他囊中渐空,胸中犹充满仇恨之意,便开始以各处光明教的小庙、据点、信众为目标,练刀、夺物为生。
此后的一个月里,游鸿卓流窜各处,又连杀了七八人,捣了一处光明教的小据点。他少年无知,自以为无事,但不久之后,便被人找上,也是他命不该绝,此时找上他的,是绿林间一伙同样以黑吃黑为业的“义士”,相逢之后稍稍交手,见他刀法凌厉凶狠,便邀他入伙。
十余岁的游鸿卓初尝江湖滋味,对方一行六人与他结拜,自此便有了第一帮犹如家人般的兄弟。经那几人一说,游鸿卓背后才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他自以为毫无来历,随意杀人后远飚,光明教便找不到他,实际上对方已然盯住了他的行踪,若非这六位兄弟早到一步,他不久之后便要陷入杀局围困。
这六位兄姐有男有女,对游鸿卓这位初入江湖又有不错功夫的小兄弟颇为亲切。
其中大哥名叫栾飞,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有刀疤不苟言笑,却颇为稳重。二哥卢广直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横练功夫最是令人钦佩。三姐秦湘面有胎记,长得不美但性情极为温柔,对他也很是照顾。老四名叫况文柏,擅使单鞭。五哥乐正一手妙手空空的绝技,性情最是开朗。老六钱横比他大两岁,却也是同样的少年人,没了父母,市井出身,是极重义气的兄长。
此后月余时间,一行七人辗转数百里,精心踩点后挑了两处光明教的据点。每日里无事时,七人聚在一起说些江湖、天下之事,老五乐正对这些最是了解也最爱说起,对方的滔滔不绝之中,游鸿卓才渐渐了解到众多的天下局势、绿林传说。
有时候,乐正会说起大光明教的由来,当初搅动天南的那次起义。那绿林英雄辈出的上一代传说,圣公方腊,魔教圣女司空南、方百花这些人的恩怨情仇,到最后遗下了几个幸存的,收拾起破烂,才有今日的大光明教。
有时候,他会说起曾经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铁臂膀”周侗纵横不败的传说,到女真南下时,他率领群豪北上搏杀,一杆钢枪“苍龙伏”,几乎诛灭粘罕于枪下。当说到最终老英雄身死于军阵中时,游鸿卓也会免不了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有时候,众人会说起金人肆虐时,众多义军的传说,说起黄天荡那令人唏嘘的一战。也有的时候,他们说起那最为复杂神秘的大宗师“心魔”宁毅,他弑君而反的暴烈,几年前黑旗于西北纵横,力压女真的豪情,他留下的烂摊子将大齐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快人心。最近两年来,虽然偶尔便有心魔未死的传闻出现,但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心魔已死。
说到那场大战之后,女真人几乎将西北屠杀成一片白地的残暴行径,游鸿卓也会忍不住跟着几人一起破口大骂金狗不仁,恨不能持刀手刃金人。
而到得此时,许多的英雄已去,如今盘踞黄河以北的最大势力,恐怕要数割据一方的虎王田虎,镇守河北、山东一带的平东将军李细枝,义师王巨云的百万之众,以及在民间趁机蔓延、信众无数由天下第一高手林宗吾坐镇的大光明教。至于流民结群南下的由王狮童率领的数十万“饿鬼”,八臂龙王等义军势力,则都因为根基不算牢固,难与这些人相比拟。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将游鸿卓的眼界开拓到了他往日想都未曾想过的地方。他心中幻想着与这些人一道驰骋江湖,将来有一天打出难以想象的大大的名声,然而江湖的复杂在不久之后,也迅速地逼到眼前来。
结拜月余后的一天,他们一行七人在山中休息,游鸿卓练功之时,便听得四哥况文柏与大哥在不远处吵了起来,不多时,秦湘加入其中劝说,卢广直也过去了,几人说话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烈,游鸿卓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从树林远处包抄过来了。
他只听得大哥栾飞怒吼了一句:“你吃里扒外——”随后便是一片混乱的厮杀,大光明教的分舵高手杀将过来,游鸿卓只来得及看到大哥栾飞与四哥况文柏杀在一起,之后眼前便只有血腥了。
大光明教的舵主,外号“河朔天刀”的谭正亲自带队而来,根本不是几个在江湖上随意结拜的绿林人可以抵御的,游鸿卓眼看着三姐秦湘被对方一刀斩去手臂,又一刀斩下了头颅,他奋力厮杀,到最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浴血逃出的,待到暂时脱离了追杀,他便又是茕茕孑然的孤身一人了。
许多年后想起来,那事情或许是因为大哥与四哥的分赃不均而引起,又或者是因为大光明教的高手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几位兄姐身上,才令他侥幸的逃出了包围。但江湖的复杂,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难以想象和估测,他为自己包扎了伤口,惘然奔逃。
此时他身上的金银和米粮终于没有了,吃掉了最后的些许干粮,周围皆是贫瘠难言的地方,田中稻麦为数,早已被飞蝗啃光,山中的果子也难以寻觅。他偶尔以蝗虫为食,由于五哥乐正与他说的不少英雄故事,他虽然带了有刀,附近也偶有人烟,但他终于没有持刀去抢。
大光明教信众处处,他暗中躲藏,不敢过分暴露,这一日,已连续饿了四五天,他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饿得瘫倒下去,心中自知必死,然而弥留之中,却有人自房间里出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了一碗米汤。
他因此侥幸未死,醒转之后,想要道谢,那户人家却只是在家中紧锁门窗,不肯出来,也并不说话。游鸿卓摇摇晃晃地远走,在不远处的山中,终于又侥幸挖得几块根茎、野菜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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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逃了两日,这日傍晚,他在山中一处破庙间偶遇几名旅人——此时流民四走,偶尔遇上这样的人倒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那山中庙宇犹有瓦片遮顶,聚集的大概是两户人家,其中一户约有七人,乃是大人带了家人、孩子南下逃难的队伍,有包袱也还有些米粮,便在庙宇中升起柴禾煮饭。另一边则是远行的一男一女,料是夫妻,妻子的脸上戴了面纱,占了一个角落吃些干粮,他们竟还带了一只青骡子。
游鸿卓看着那七人组成的一家子,想起自己原本也是兄弟姐妹七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在角落里红了眼眶,那一家人间他背负双刀,却是颇为警惕,身材敦厚的男主人握了一根棒子,时刻戒备着这边。游鸿卓看见他们喝粥吃饭,却也不去打扰他们,只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那苦涩的野菜根茎聊以充饥。
这天夜里有雨下起来,偶遇的三方在破庙里一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一行七人起了床,收拾着要上路,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则以昨晚收在庙宇中的柴枝生起火来,拿出一只铁锅煮了一小锅粥饭。米香传来,游鸿卓腹中空空,躲在角落里假装睡觉,却忍不住从怀中掏出存着的最后些许块根吃进腹中。
还在偷偷地吃东西,那男人拿着一碗粥过来,放在他身边,道:“萍水相逢,便是缘分,吃一碗吧。”
他端着其余两碗粥,到那边去与妻子分食。
游鸿卓下意识地坐起来,第一念头原本是要干脆地拒绝,然而腹中饥饿难耐,拒绝的话终于没能说出口来。他端着那粥晚,板着脸尽量缓慢地喝了,将粥碗放回给那对夫妻时,也只是板着脸微微躬身点头。若他江湖再老一些此时或许会说些谢谢的话,但此时竟连话语也没法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