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九章 无题(上)

发布时间: 2021-02-16 17:4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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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想想:“也能说通。”

“老子最大的贡献,在于他在一个几乎没有文化基础的社会上,说明白了什么是完美的社会。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与失道而后德这些,也可互相呼应,老子说了世间变坏的端倪,说了世道的层次,道德仁义礼,那时候的人愿意相信,远古时候,人们的生活是合于大道、无忧无虑的,当然,这些我们不与老子辩……”

宁毅笑了笑:“自道可道,到最后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道德五千言,论述的皆是世间的基本规律,它说了完美的状态,也说了每一个层级的状态,我们只要抵达了道,那么一切就都好了。可是,究竟如何抵达呢?如果说,真有某个上古之世,人们的生活都合于大道,那么理所当然,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将在大道的范围内,他们怎么可能损害了大道,而求诸于德?‘三王治世时,世间大道渐去,故不得不出以智慧’,大道渐去,大道为何会去,大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爬起来,然后又走了?”

“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老子很了不起,他看到了完美,告诉了世间众人天地的基本原则,所以他是伟人。及至孔子,他找到了更细化的标准,和初步的方法,他告诉世人,我们要复周礼,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父要有父的样子,子要有子的样子,只要做到了,世间自然运行圆满,他尊重道理,告诉人们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处处向大道学习,最终,年至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当时的老师告诉你们要这样做,也说了基本的道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合乎大道。但如果你做不到,那是你的问题……孔子一生也没有达成他的理想抱负,我们只能想,他到七十岁,也许自我已经豁达了,他也是了不起的伟人。”

一行人穿过田野,走到河边,看见涛涛河水流过去,不远处的街市和远处的水车、作坊,都在传来世俗的声音。

“这也是宁先生你个人的推断。”

“是啊,只是我个人的推断,何先生参考就行。”宁毅并不在意他的应对,偏了偏头,“失义而后礼,老子、孔子所在的世道,已经失义而后礼了,如何由礼反推至义?大家想了各种办法,及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条窄路出来了,它融合了多家所长,可以在政治上运作起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很好用啊,孔子说这句话,是要各人有各人的样子,国家说这个话,臣要像臣,子要像子,这都可以由人监督,君要有君的样子,谁来监督?上层有了更多的腾挪空间,下层,我们有了管束它的口号和纲领,这是圣人之言,你们不懂,没有关系,但我们是根据圣人之言来教导你的,你们照做就行了。”

“老子将完美状态描绘得再好,不得不面对社会实际上已经求诸于礼的事实,孔孟之后的每一代儒生,想要教化世人,不得不面对实际上教化的力量无法普及的现实,现实一定要过去,不能稍不顺遂就乘桴浮于海,那么……你们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只要这样做就行了,一代一代的儒家进步,给下层的普通人,定下了各种各样的规条,规条越来越细,到底算不算进步呢?按照权宜之计来说,好像也是的。”

宁毅笑着摇头:“及至现在,老秦死之前,注解四书,他根据他看社会的经验,寻找到了更加细化的规律。根据这时间和谐的大道理,讲清楚了各个方面的、需要优化的细节。这些道理都是宝贵的,它可以让社会更好,但是它面对的是跟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说清楚的现状,那怎么办?先让他们去做啊,何先生,儒学越发展,对下层的管理和要求,只会越来越严格。老秦死之前,说引人欲,趋天理。他将道理说清楚了,你感同身受,这样去做,自然就趋近天理。可是如果说不清楚,最后也只会变成存天理、灭人欲,不能以理服之,那就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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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何文道。

“然则这一过程,实则是在阉割人的血性。”

“读书人自然是越来越多,明理之人,也会越来越多。”何文道,“若是放开对普通人的强来,再没有了礼法的规规条条,私欲横行,世道立刻就会乱起来,儒学的徐徐图之,焉知不是正途?”

“自然是一种想法。”两人沿着河岸前行,宁毅笑道,“老子、孔孟在千余年前,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要达到完美的状态,与物质实际上没有大的牵连,甚至于物质会对人的圆满造成影响。这一两千年,儒学、佛道在修人心的过程上,最终其实都追求弃物欲,社会如何运作,最终的目的,也无非是让人的心灵圆融,所以后来,儒学摒弃奇巧淫技,怕私欲乱人心。但是……何先生,你没有私欲吗?”

“我的境界自然不够。”

“我也有,老秦也有。”宁毅道,“真正面对私欲的智慧,不是灭杀它,而是正视它,甚至于驾驭它。何先生,我是一个可以极为奢侈,讲究享受的人,但我也可以对其无动于衷,因为我知道我的私欲是如何运作的,我可以用理智来驾驭它。在商要贪婪,它可以促进经济的发展,可以促使许多新发明的出现,偷懒的心思可以让我们不断寻求工作中的效率和方法,想要买个好东西,可以使我们努力进取,喜欢一个美丽女子,可以促使我们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怕死的心理,也可以促使我们明白生命的重量。一个真正智慧的人,要透彻私欲,驾驭私欲,而不可能是灭杀私欲。”

“可这也是儒学的最高境界。”

“然而路子错了。”宁毅摇头,看着前方的镇子:“在整个社会的底层压制私欲,讲求严格的礼法,对于贪婪、革新的打压自然会越来越厉害。一个国家建立,我们进入这个体系,不得不结党营私,人的积累,导致世家大族的出现,无论如何去遏制,不断的制衡,这个过程依然不可逆转,因为遏制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培养新利益族群的过程。两三百年的时间,矛盾越来越多,世家权力越来越凝固,对于底层的阉割,越来越甚。国家灭亡,进入下一次的循环,儒术的研究者们吸取上一次的经验,世家大族再一次的出现,你觉得进步的会是打散世家大族的方法,还是为了压制民怨而阉割底层民众的手法?”

“我觉得是后者。”宁毅道,“儒学这个轮子,已经不可逆地往这个方向滚过去了。我们找一条路,当然要确定,它最终是能到达完美结果的,如果你一时权宜,到最后把权宜当成了目的,那还玩什么。再者,天地间格物有客观规律,我的热气球已经上天了,铁炮出来了,这些规律,你不发展,几百年后,自然有外族拼命发展,开着足以飞天遁地的器械,推着可以开山崩城的大炮来敲你的门。”

“宁先生既然做出来了,异日后人又如何会丢弃。”

“因为儒学求圆融稳定,格物是绝不圆融稳定的,想要偷懒,想要进取,物欲横流才能促进它的发展。我死了,你们一定会砸了它。”

宁毅站在河堤上看船,看镇子里的热闹,双手插在腰上:“砸儒学,是因为我已经看不到它的未来了,但是,何先生,说说我幻想的未来吧。我希望将来,我们眼前的这些人,都能知道世界运作的基本规律,他们都能读书,懂理,最终成为君子之人,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如你所说,这一千余年来,那些聪明人都在干什么?”何文讽刺道。

“我们先前说到君子群而不党的事情。”河上的风吹过来,宁毅稍稍偏了偏头,“老秦死的时候,有很多罪名,有很多是真的,至少结党营私一定是真的。那个时候,靠在右相府下头吃饭的人实在不少,老秦尽量使利益的往来走在正路上,可是想要干干净净,怎么可能,我手上也有过很多人的血,我们尽量动之以情,可如果纯粹当君子,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到。你可能觉得,我们做了好事,老百姓是支持我们的,实际上不是,老百姓是一种只要听见一点点坏处,就会处死对方的人,老秦后来被游街,被泼粪,如果从纯粹的好人标准上来说,刚直不阿,不存任何私欲,手段都光明正大——他真是罪有应得。”

“宁先生竟然怨百姓?”

“我不怨百姓,但我将他们当成客观的规律来分析。”宁毅道,“古往今来,政治的系统通常是这样:有少数上层的人,试图解决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有的解决了,有些想解决都无法成功,在这个过程里,其它的没有被上层主要关注的问题,一直在固化,不断积累负的因。国家不断循环,负的因越来越多,你进入体系,无能为力,你下头的人要吃饭,要买衣服,要好一点点,再好一点点,你的这个利益集团,或许可以解决下头的一些小问题,但在总体上,仍然会处于负因的增长之中。因为利益集团形成和凝固的过程,本身就是矛盾堆积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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