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戏一般的朝堂,想要比过那个冷酷决然的心魔,实在是太难了。如果自己是朝中的大臣,恐怕也会想着将自己这对姐弟的权力给架空起来,想一想,这些大人们的许多看法,也是有道理的。
她这样想着,随后将话题从朝堂上下的事情上转开了:“闻人先生,经过了这场大风浪,我武朝若侥幸仍能撑下去……将来的朝廷,还是该虚君以治。”
闻人不二笑了笑,并不说话。
今日是临安初雪,约在这旧城头上见面,也只是周佩的兴之所至,十余年前这一侧的城墙曾被方腊攻破,到得如今只是个观赏性的台子了。从城墙上往南看去,御街延伸一直到凤凰山下的暂时停工的巍峨皇城——宫城自迁都之日起便在建,去岁曾有过一次大建,但随后兵事紧急,皇帝停了宫城的建设,秣马厉兵以抵御北面的威胁。这停下来的宫城便成了如今皇帝上进的象征,城中士子每每说起,皆慷慨不已。
寒冷的初雪映衬着城市的车水马龙,城市之下汹涌的暗流更是连接向这个天下的每一处地方。战场上的厮杀即将到来,朝堂上的厮杀不曾停下,也绝不可能停下。
而随着临安等南方城市开始降雪,西南的成都平原,气温也开始冷下来了。虽然这片地方不曾降雪,但湿冷的气候仍旧让人有些难捱。自从华夏军离开小凉山开始了征伐,成都平原上原本的商贸活动十去其七。攻下成都后,华夏军一度兵逼梓州,随后因为梓州坚强的“防御”而暂停了动作,在这冬天到来的时日里,整个成都平原比往日显得更为萧条和肃杀。
成都往南十五里,天刚蒙蒙亮,华夏第五军第一师暂驻地的简易军医站中,十一岁的少年便已经起床开始锻炼了。在军医站一侧的小土坪上练过呼吸吐纳,随后开始打拳,然后是一套剑法、一套枪法的习练。待到武艺练完,他在周围的伤兵营房间巡视了一番,随后与军医们去到食堂吃早饭。
激烈的战事已经停下来好一段时间,军医站中不复每日里被残肢断体包围的残酷,营房中的伤员也陆陆续续地复原,轻伤员离开了,重伤员们与这军医站中特殊的十一岁孩子开始混熟起来,偶尔谈论战场上负伤的心得,令得小宁忌常有所获。
在军医站中能够被称为重伤员的,许多人可能这一辈子都难以再像正常人一般的生活,他们口中所总结下来的厮杀心得,也足以成为一个武者最宝贵的参考。小宁忌便在这样的惊心动魄中第一次开始淬炼他的武艺方向。这一日到了上午,他做完学徒该打理的事情,又到外头练习枪法,房舍后方陡然有劲风袭来:“看棒!”
宁忌挥舞长枪,与那来袭的身影打在了一起。那人身材比他高大,武艺也更强,宁忌一路且挡且退,围着小土坪转了好几圈,对方的攻势也一直未有打破宁忌的防御,那人哈哈一笑,扔了手中的棍子,扑上前来:“二弟好厉害!”宁忌便也扑了上去:“大哥你来了!”
来人自然便是宁家的长子宁曦,他的年纪比宁忌大了三岁将近四岁,虽然如今更多的在学习格物与逻辑方面的知识,但武艺上目前还是能够压下宁忌一筹的。两人在一起蹦蹦跳跳了片刻,宁曦告诉他:“爹过来了,婵姨也过来了,今日便是来接你的,咱们今日动身,你下午便能见到雯雯他们……”
宁曦才只说了开头,宁忌呼啸着往营房那边跑去。宁毅与小婵等人是悄然前来,并未惊动太多的人,营地那头的一处病房里,宁毅正一个一个看望待在此地的重伤员,这些人有的被火焰烧得面目全非,有的肢体已残,宁毅坐在床边询问他们战时的情况,小宁忌冲进房间里,母亲婵儿从父亲身旁望过来,目光之中已经满是泪水。
“爹、娘。”宁忌快跑几步,随后才停住,朝着两人行了一礼。宁毅笑着挥了挥手,宁忌才又快步跑到了母亲身边,只听宁毅问道:“贺叔叔怎么受的伤,你知道吗?”说的是旁边的那位重伤员。
“知道。”宁忌点点头,“攻成都时贺叔叔率队入城,杀到城西老君庙时发现一队武朝溃兵正在抢东西,贺叔叔跟身边兄弟杀过去,对方放了一把火,贺叔叔为了救人,被倒下的房梁压住,身上被烧,伤势没能当时处理,左腿也没保住。”
宁毅点了点头,握着那伤兵的手沉默了片刻,那伤兵眼中早有泪水,此时道:“俺、俺……俺……没事。”
这贺姓伤兵本就是极苦的农户出身,先前宁毅询问他伤势情况、伤势来由,他情绪激动也说不出什么来,此时才挤出这句话,宁毅拍拍他的手:“要保重身体。”面对这样的伤员,其实说什么话都显得矫情多余,但除了这样的话,又能说得了什么呢?
他随后拉来宁忌:“这孩子在这边,没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吧?”
那伤员涨红了脸:“二公子……对我们好着哩……”
宁毅点点头,又安慰叮嘱了几句,拉着宁忌转往下一张床铺。他询问着众人的伤情,这些伤者情绪各异,有的沉默寡言,有的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受伤时的战况。其中若有不太会说话的,宁毅便让孩子代为介绍,待到一个病房探视完毕,宁毅拉着孩子到前方,向所有的伤员道了谢,感谢他们为华夏军的付出,以及在最近这段时间,对孩子的宽容和照顾。
如此看过了营地中的几个病房,时间已经过了晌午。在父母和兄长说话的间隙里,小宁忌才知道,大军攻下成都之后,已经进入休整期。地盘扩大之后,考虑到指挥的效率,原本位于凉山山中的华夏军核心目前正准备往成都平原迁移,在这个过程里,父亲便带着家里人一道出来,先在外头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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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军自起事后,先去西北,后来转战西南,一群孩子在战乱中出生,见到的多是山岭土坡,唯一见过大城市的宁曦,那也是在四岁前的经历了。这次的出山,对于家里人来说,都是个大日子,为了不惊动太多的人,宁毅、苏檀儿、宁曦等一行人未曾大张旗鼓,这次宁毅与小婵带着宁曦来接宁忌,檀儿、云竹、红提以及雯雯等孩子尚在十余里外的山水边扎营。
吃过午饭,轻车简从的一行人便坐上车马,朝南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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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离开了军营,一路往南,视野前方,便是一片铅青色的草原与低岭了。
成都平原虽然富庶繁荣,但冬天寒气深时也会下雪,此时的草毯早已抽去绿意,一些长青的树木也染上了冬日的灰白,水汽的浸润下,整片原野都显得空旷渗人,寒冷的意味仿佛要浸入人的骨髓里。
宁忌的身上,倒是颇为温暖。一来他始终习武,身体比一般人要康健许多,二来父亲将他叫到了一辆车上,在赶路途中与他说了许多话,一来关心着他的武艺和识字进展,二来父亲与他说话的语气颇为温和,让十一岁的少年人心中也觉得暖暖的。
这些年来,宁毅的凶名虽然已经传遍天下,但面对着家人时的态度却并不强硬,他总是很温和,有时候还会跟孩子开几个玩笑。不过即便如此,宁忌等人与父亲的相处也算不得多,两年的失踪让家中的孩子早早地经历了一次父亲去世的悲伤,回来之后,多数时间宁毅也在繁忙的工作中度过了。于是这一天下午的车程,倒成了宁忌与父亲在几年期间最长的一次独处。
“去过成都了吗?”询问过武艺与识字后,宁毅笑着问起他来,宁忌便兴奋地点头:“破城之后,去过了一次……不过呆得不久。”
“很大吧?”
“嗯嗯,不过大哥说他还记得汴梁,汴梁更大。”
“他三岁就离开了,哪还记得住什么,他骗你的。”宁毅笑着说道,汴梁,于他而言也是十余年前的回忆了,如今大概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我们这次会在成都待上一段时间,到时候带着你们好好玩玩看看,你现在武艺也不错了,到时候帮忙看着几个弟弟妹妹。”
“嗯嗯。”宁忌又是连连点头:“……我们今后不住成都吗?”
“成都太大太繁荣,而且暂时靠在前面,不太适合将指挥点搬过去。”宁毅回答一句,宁忌不太理解,但也是点点头,宁毅看着他,想了想,随后笑道,“你想啊,我们刚刚打下来成都,前面又还是战场,怎么能将弟弟妹妹带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不说战场上的敌人,还有一些坏人,会藏在普通人当中,过来搞破坏的,又或者想把你啊、你的弟弟妹妹劫走的,想要防起来,是不是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