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发布时间: 2019-12-01 16: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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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回到红阁子,将适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禀告了狄公。最后道:“凌仙姑的住处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里。此刻赶去,恐也无济。”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疴缠身,不可能离去很远。再说除了虾蟹两个,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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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道:“听小虾说,今日清早那茅篷里亮有灯火,疑是生客。莫非凌仙姑吃那客人挟裹去了。”

狄公忧郁地捻动着胡须,忽问:“马荣,你确信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之仇,与你无关?”

“这个想来无疑。老爷,那伙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头里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故尔埋伏在林间,意图截杀,以报夙仇。”

狄公道:“虾蟹两个平日午后并不回窝,那帮匪徒莫非不知虾蟹习惯。”

“天知道他们间的怨仇如何。只是险些儿连我一抹儿掳进。不过,这两人本事端的非凡,小虾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只拟在这里呆一天,此话说得轻率了。马荣,今夜你自个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后再来这里找我。”

马荣走后,狄公独个在红阁子里沉思冥想,半日无头绪。又觉腹中雷鸣,便换过一领素净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来街上。

没走十几步,便到桃花客店门首,转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贾秀才一起进餐呢。也好细听听李琏怂恿他弄手脚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拿定便折进桃花客店。帐台上一问,乃知贾玉波午后离店尚未回来。

狄公只得回转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出来摆牌位,捻香供祭。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这些冥器依例要摆设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歆飨毕,鬼祭乃算终止,阴曹地府的大门重新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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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一路观看,忽见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饭馆。布招儿绣着“同庆楼”三字,人又不拥挤。便上楼去。楼上已有五七席饮酒的,倒也不嘈杂。便找了一副临窗空座头,叫了几味菜肴,一角薄酒,独自吃起来。

吃着吃着又不由想起疑难棘手的案子来。依眼下种种供词判来,二十年前杀殉匡时的与今日杀秋月的似是一人,这人亦须有五十开外年纪。令人不解的是他既与当年翡翠情爱深笃,并争风杀了陶匡时,怎的又会与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这人会不会已探知凌仙姑的秘密,已抢先一步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踪与虾蟹两人遭截劫岂没关联?还有,李琏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与秋月的真正关系也未弄清,而这一点无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关键所在。——如今李琏、秋月已死,鬼魂还在阴曹地府的大门外徘徊,焦急地等我来为他们钤押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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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不觉呆呆自言自语起来,邻桌上的吃客都纷纷回头来看他。狄公沉陷其中,并不察觉。——想着想着,突然站立起来,叫来堂倌惠帐,独个急匆匆下楼而去。

他又回进了桃花客店,依店后门一条小路直趋秋月的宅邸。

这条小路由大小匀称的细卵石铺砌。两边一式是古拙苍劲的银杏,间夹一簇簇一丛丛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荫笼盖,十分阒寂。秋月宅前有一个小小莲花池塘,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月光透彻,分外幽静。一条古老的板桥横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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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推开木栅门,便见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内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连叹赞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乃见门上交叉贴了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围绕窗台两边细看,忽见一木槅窗板有缝隙,用力一掰,“豁啦”打开。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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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出撇火石,点亮了自己带来身上的一截蜡烛。四面一照,象是侍女丫环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了桌上一支银烛台。乃见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首。

打开秋月的卧室、扑面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中间一方小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齐整,香气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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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用力砸了第三个抽屉卜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信,纸片、函封、诗笺之类东西。不由大喜。遂将抽屉中的物,全数倾倒在圆桌上,一件件慢慢细看。——大抵是情场上的狎昵字句,说不尽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琏临死那一日曾赠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一个信封内。秋月曾言及她连信封都未拆开,随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便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这装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内除了香水。决不会别无他物,而那是解破李琏与秋月关系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

果然见有一个未曾拆开过的信封,封面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字样。用手一摸。内里有一个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炀开封漆,拆开倒出一看,里面果有一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了一页素笺,另有一个小信封。素笺上恭楷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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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是“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字样。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来。同样恭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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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攒紧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苦痛难言的心曲,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厄,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这里“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似也言之凿凿,但这种自卑又岂是仅仅面对秋月才萌生的呢?——“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垂嘱”?——狄公愈想愈觉糊涂,真不知李琏葫芦里埋的甚药,也不明白甚事困扰得李琏苦痛难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琏确是自杀的!——李琏将此信交于秋月时,自杀之念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跌落。

“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邪脸动手动脚污亵冯玉环?!从这诗信情词判来,李琏是怀着极大疑惧与苦痛,自杀身亡的。这信与诗秋月并未读到,更不可想象是秋月伪造的。那恭楷字迹,尤其是那诗的文采词藻也决非秋月一类人物可杜撰。况且寓义怪异,一时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决不会想到李琏如此一番委曲心肠,她当时的心思全计算在罗应元身上了,故随意将此信封往抽屉里一塞了事。竟误了多少大事!早是我此刻发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这离奇官司不知颠倒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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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岱年父女为何要承担下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因为编造的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的、有违常情的举止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心机呢?他将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一记忆出来,并力图浮现说话当时的形态神色。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所闻以及蟹虾两个朋友的线索,他又一一理清过一遍,乃依稀有了一个大轮廓的构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离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园中那条小径径直回到红阁子。即命永乐客店掌柜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

他将红阁子里里外外细细窥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了,乃返入房中。随即将红阁子一座门窗全数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登时会闷热异常,但他绝不能再冒风险,有丝毫的疏忽。他的对手是一个穷凶极恶而又肆无忌惮的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