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下敲门,一个驼背的老仆走进房里将茶盘棒上。刚待要走,狄公叫住了他。问道:“梅玉小姐犯心脏病时,是不是她独个在这房里?”
“嗯,她就躺在那张床上,穿着一件白绸长裙。那正是吃晚饭之前,颜先生上楼来敲门,她不回答,颜先生下楼去叫来了闵先生和我。我们进房来时。她就直挺挺地躺着。闵先生叫了她几声,她也不回答。闵先生上前推了她一下,竟不动弹,便觉不妙,又慌忙替她切脉。我见闵先生脸色顿时吓得发白,口里说了句:‘唉,竟是这样快就死了’。颜先生闻言也惊了手脚,命我下楼去叫我老伴给两人抬一张竹榻来;文吩咐不要马上去禀告老员外,怕他有病受惊不起。我同老伴抬来竹榻时,颜先生便叫我们将小姐尸身先抬到楼下大厅后的佛堂里。我当时记得小姐的尸身还怪沉的。他又叫来廖先生帮我们将小姐尸身放入棺材。廖先生当时就发了呆,最后还是我同老伴将小姐匆匆放进了棺材的。”
狄公说:“明白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仆走后,狄公想找柄梳子梳一下胡子,他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发现抽屉里有一个锦缎卷轴。他解开了卷轴的丝带,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幅娉婷女子的画像。边款题着:“梅玉二八芳龄写影”八字,显然是梅玉小组三年前的画像。狄公将画像展开在书案上细细端详。
画像上的梅玉,侧面半身,乌黑发亮的长发在脑后梳扎了一条蓬松的大辫,双肩水蛇般瘦削,纤细的右手拿着一枝梅花,紫绡轻衫上也绣着梅花的图案。她的险隐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女性的魅力,细眉略有点高,双颊略有点凹,鼻尖微钩,嘴唇微紫,只是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灵光闪烁,射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贪婪神色。
画家不愧是个高手,神明写照全在那转盼若生的眼睛上,狄公看着那眼睛,心里不禁略略一怔,仿佛这位死去的小姐正走进了她的房间。狄公感到阵阵寒噤。
窗外大雨滂沱,漆黑一片。他放下了画像,听了一会雨声。他不明白画像上那眼睛为什么竟使他感到格外不安。他踱步到书架前,将那《列女传》、《女儿箴》、《金闺宝训》一类的书搁到一边,一函四位南朝诗人的合集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诗集的许多页码上都夹了绢箔或插有牙签,这说明梅玉小姐非常喜欢读这些诗。狄公马上发觉这四位诗人都是郁郁厌世而自杀的,他抚摸着胡子,思索着这个发现可能的含义。当他再翻阅其他的书籍时,更感到迷惑不解了。因为许多竟是道家养生炼气、转丹合汞、人卦阴阳,鬼仙符录之类的著作。狄公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回到书案前,挪近蜡烛,慢慢揣摩起那轴画像来。
狄公终于明白了,这位可怜的姑娘患了心脏病,日夜为生命不久担忧。她害怕她婚前就会死去,病态的心理驱使她从幻想破灭而悲观厌世的诗人作品中寻求安慰,她的这对贪婪的大眼睛正是她对美好生活渴望和追求的写照。他也明白了,梅玉之所以把这轴画像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只是为了每天梳妆时可以对着镜子比较,寻找那怕一点点病情恶化的迹象。她对梅花的偏爱也是很自然的,因为梅花是严冬过去、新春到来的象征。这个可怜的姑娘幻想自己的生命如同梅花一样坚强、一样姣美、一样雅洁。她的名字又正占着一个“梅”字。
狄公在床上躺下,听着屋外单调的雨声。闭上眼睛努力想睡一会,然而梅玉的画像却像幽灵一样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有时他甚至感到梅玉就在他面前正娇啼凄凄地向他泣诉自己的不幸和冤屈。大概还是太疲乏了,他终于睡着了。
颜总管摇了摇狄公的肩膀,狄公惊觉地醒来。他发现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颜源说:“我下戍楼时看见那强盗的山洞里火光很亮,不知他们正在干什么?”
他提着一盏长明灯在前面为狄公引路。
潮湿、漆黑的庭院里靠墙有三个人挤作一堆打鼾。颜源用长明灯照了一下他们三人,说道:“这就是请来的三个渔民,他们已在门楼上安放了一张大鱼网,一有情况马上可以将大网撒下,网住从门楼下进出的人。”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随着颜总管上到了东戍楼。
戍楼四面有栏杆护定,尖顶很低,不仅可以防风雨,而且可以避乱箭。居高临下,戍楼外平川岗峦历历在目。
颜总管安排了狄公的值番,仍没有走开的意思,他将长明灯放在地上,凑到了狄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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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大人,你看飞虎团在山洞里点起了大火,他们想干什么?”
狄公凝视了一晌:“天晓得,可能是为了取暖吧。”
他向后看了看,只见漆黑一片,哗哗的河水夜来流声更急。风虽停了,但戍楼上甚是寒冷,狄公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说道:“我见闵员外说话瞻前顾后,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心事。但我可以断定他是个相当精明的人。”
“当然。”颜源答道,“他既精明,为人也正直厚道,又肯周济贫寒,闲常处理事务也公心大度,故在庄园颇得人心。老员外很有钱,闵家在这里经营了好几辈,他在州府的几家金银号里还存有大量的金银哩。”
“闵员外死后,谁继承他的家产?”
“当然是梅玉,然而她死了。看来闵员外的全部钱财产业只能由他的胞弟闵国泰承继了。那家伙已经有使不完的钱,但他正觊觎着老员外这一笔飞来横财哩。”
狄公点点头。又问:“发现梅玉死了时,你可在场?”
“嗯——不,我当时不在场。但我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由于飞虎团索逼金子,梅玉昨天和我们大家一样相当沮丧。老夫人说她上楼比往常早。吃晚饭时我上楼去敲她的房门,里面却没人答应。我忙下楼去报告闵国泰,闵国泰喊了老仆人一起上了楼来,开门进去,见梅玉已死在床上,穿得齐齐正正,一动都不动。”
“会不会是自杀?”狄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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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不,闵国泰懂得脉理,他切过小姐的脉,断定是心脏病猝发死了的。我们不敢马上禀报老员外,怕他积年哮喘又要复发。记得是廖隆和老仆人抬着放到佛堂里的一口棺材里的,事后才告诉了老员外。”
“原来如此。”狄公说道,“闵老夫人说起一个名叫翠菊的侍婢如何偷去了二百两金子,这又究竟是什么回事?”
“嗯,那二百两金子很可能就是翠菊偷的,银柜的钥匙只有闵员外和闵夫人两人知道。翠菊虽是个农村姑娘,但很机灵,长得又有三分姿色。平时只一味巴结、讨好老员外,盼望有朝一日被老员外收了房,做小老婆。老员外在喝醉了酒或发高烧时,或被小淫妇迷住了灵魂时讲出了放钥匙的地方。当飞虎团扬言要二百两金子时,翠菊想不如自己趁早一步动手。她偷偷拿了钥匙开了银柜,取走了那笔金子,逃到山岗乱树林子里做个窖埋了起来,然后投奔那强盗去了。将来强盗剿灭了,她瞅个空儿再来挖出金子,到州府或京师嫁个富户,岂不是坐稳了百年富贵。”
颜源突然觉得说滑了口,尴尬地站了起来,对狄公说:“噢,我该走了,丑时再来替换你。你见那椽上挂着面大铜锣,强盗如果攻来,便赶快鸣锣报警。”
颜源告辞走后,狄公仔细地观察了山洞里强盗的动静。他发现强盗正在扎云车,他估计强盗在拂晓前不会轻易进攻。狄公此时的兴趣正在梅玉小姐之死这个谜上。他觉得闵老员外要他在梅玉的房间里过夜必有一层深意,看来梅玉之死系着一个复杂的案子。闵老员外刚才提到的白虎星临位、白虎精出世不正意味着飞虎团的暴乱和梅玉小姐的暴死吗?他老人家自己打着闷葫芦,一吞半吐,更说明这内情的蹊跷。狄公决定亲自侦查一下,首先把梅玉之死弄个水落石出。
颜总管来到戍楼上替换狄公时已是半夜了,风雨刚过,戍楼外出现一二疏星。狄公寒暄了一句,便提了那盏长明灯下了戍楼。
狄公悄悄回到了三楼房间,他轻轻将那折门拉开,一片银白色的月光倾泻进了房间。狄公走到露台上欣赏了一会月色。他发现露台一角有一座竹制的三层花架,架上放着几个空花盆,最上一层几乎挨着了宽大的屋檐。折门横楣一直到屋檐用一式三尺见方的天花板铺设。每块天花板上雕着双龙腾云的图案。这些精细的雕饰说明这幢宅子至少有二百年的历史,因为后来的建筑师们不再有这样的技艺,也不肯下这样的功夫了。
黑云如墨,寒风如刀。狄公敞着房门,万一有报警的锣声他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正待上床,眼光却瞥见了房间一角的那张古琴。他这时一点睡意也没有,心想不如乘机拨弹凡下,正可调颐精神。且窗外如此好的月色,古人不是常说弹琴须得在明月之夜吗?狄公年轻时很爱弹古琴,听说这种乐器还是圣人孔子深所喜爱的哩,“乐教”是孔子政治思想和教育内容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狄公多年没有抚摸过琴弦了,他好奇地想看看是否仍旧记得那些复杂的指法。
狄公摩擦了一下他那冰冷的手指,用拇指先拨了一下那七根琴弦。琴声特别幽沉,在寂静的房间里袅袅回响。宫商五音大致正确,这说明梅玉死前不久还弹这张琴。狄公尽力回忆他所喜爱的曲谱,但是没有一支曲谱能完整地背出来。他摇了摇头,拉开了几下的一个抽屉,见里面放有几册古曲琴谱,但指法太难。抚公不敢拨弄。琴港中有一册题曰《梅花三弄》,狄公不由深深点了点头。这完全是可以想象的,梅玉对梅花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狄公在抽屉底里发现了一册题名为《心上秋》的琴谱。狄公从未听过这个乐曲的名字,但这琴谱简单易弹,且琴谱旁边又用蝇头小楷配着歌词,歌词有许多处改动,显然这是梅玉自谱曲自填词的一部乐曲。其歌词云:
〖飘摇兮黄叶,寂寥兮深秋。
逝者如斯兮哀哀何求?
一点相思兮眉间心头。
鸿雁兮喁喁,浮去兮悠悠。
川山邈绵兮战国小楼,越鸟南翔兮狐死首丘。〗
狄公按谱慢慢弹了一遍,口中也随着轻声吟唱。这曲子节奏明快,声调宛转,容易记住,其词意哀怨、如泣如诉,又感人深。狄公重复弹了两遍便全部背出来了。他高兴地两手向上抖了抖,使皮袍的宽袖往肘部退缩一截,抬头凝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准备认真地再弹一遍。
突然,他的眼角瞥见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站在折门边的角落里,心里蓦地一惊,不由毛骨惊然。那影子徘徊了一会,轻微叹息了一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了。
狄公呆呆坐在那里,手抚摸着那张古琴,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使他口燥心乱。他慢慢站起身来,向那折门走去,房间里根本没有人。折门外露台上一片惨淡的月光,周围是死一样的静寂。
狄公用手揉了挨眼睛,心想莫不是死去的梅玉在显灵了。他镇定了下来,踱步到露台上,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潮润的空气。在他漫长的生涯里,他碰到过不少次鬼怪显灵的事,但后来都证明是自然现象或主人行为的错觉。这些经验使他不肯轻易相信真有什么鬼魂、神灵的出现。但眼前这已死的姑娘的幽灵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又是错觉?此刻他的神志却是很清醒的啊!
狄公苦苦思索着又走回进了房间,随手关上了那扇折门。他点亮了长明灯,心中盘算起来,他突然又相信梅玉幽灵的出现可能是冥中来向他诉冤,她的幽灵试图冲破阴阳间的大限,顽强地显露自己的存在,好让她的死因大白于人间。他下定了决心提起长明灯便下楼去,在底楼大厅的后面寻到了那间佛堂。
佛堂的门没有上锁,狄公推门一进去便闻到浓烈的檀香气味。他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将长明灯高高擎起。佛堂后墙一张朱漆的高高供案,供案前是一个干净的蒲团。供案后端正一个精致小巧的神龛,神龛里供着大慈大悲观世音镀金塑像。供案上安放一尊白银打制的香炉,香炉里有半炉香灰,四支点燃的香的青烟袅袅飘升。
狄公看了看那四支点燃的香,突然从香炉旁搁着的一大把未用过的香里抽出一根来与香炉里点燃看的香比了一下长短。他发现点燃的香才烧掉短短一截,这说明刚才还有人来佛堂上过香。
佛堂正中厝着一口尚未油漆的棺材,棺材搁在两条长凳上。这无疑便是梅玉小姐的棺材了。佛堂的这边悬挂着一幅古色古香的锦缎帷幕,帷幕上绣着释速升天前的情景;释迹侧身躺在卧榻上,他的弟子们和三千世界的菩萨都围在卧榻旁默默含悲。
狄公将长明灯搁在供案上,正待细看那棺材,忽然觉得身后闪过一个人影。狄公警觉地掀开那帷幕看了一看,帷幕后只是严实的墙壁,并不见有什么人躲藏。他回转身来,借着长明灯的光亮细细观察起那口棺材。棺材约六尺长、两尺高,看来尸身无需搬出来就可检验。他满意地发现棺材盖没有钉死,而只是用一长条宽油纸围着棺材盖下密匝匝糊了一周。他用力推了一推,发觉那棺材盖相当沉重,一个人不易打开。
狄公脱掉了皮袍,迭好后放在蒲团上,开始用手指甲轻轻掀剥那油纸。“淅淅”的撕纸声里突然夹着一声人的叹息,狄公猛的吓了一跳。他愣住了,屏住呼吸侧起耳朵再听了听,只有自己心脏跳动的“怦怦”声,再不就是风吹动那帷幕的声音。他弯下腰来又开始撕剥棺材盖下的油纸,这时棺材盖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黑影。狄公慌忙回头,见廖隆正立在他的背后。
“老爷,让小姐的灵魂得个安宁吧!”廖隆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狄公惊魂未定,不由恼了火:“这是一个腌脏的骗局!我要检验梅玉小姐的尸体,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廖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