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野野口和日高的过去(尤其是对他们的初中时代)有所了解的人,我已全数拜访。想必一定还有其他知情者,但必要的资料都已经找到。虽然这些资料就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我却隐约可见它们拼凑完成的图形,而那正是此次事件的原貌——我确信如此。
初中时期的暴力事件——或许可说是他俩关系的写照吧。当我朝这个方向想的时候,有很多地方不谋而合。假若省略他们晦涩的过去不谈,就无法说清此次谋杀。
对于校园暴力,我多少有些经验。但我没被人欺负过,也从来不曾加害别人(至少没有这个念头)。我所说的经验是站在教育者的立场时得来的。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担任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
上学期后半段,期末考试时,我察觉班上好像有这类情形。
有一个老师跑来告诉我:“加贺老师,你班上好像有人作弊。”他说,某一题有五个学生的卷子出现相同的答案。如果答案是正确的倒也罢了,偏偏他们错的地方一样。
“而且这五人的位子都集中在教室后方,我敢肯定这一定是作弊。我不介意由我来惩戒他们,但想先让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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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英文老师做事一向冷静,就连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因为学生在他的课堂违规而动怒。
我稍微想了一下,回应道:“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如果真有其事,我不认为他们会只挑英文一科。
“我无所谓,只是此风不可长。一旦他们得逞一次,下次作弊的人数就会增加。”
英文老师的忠告十分中肯。
我赶紧询问其他科目的老师,这五人的卷子有没有可疑之处。我教的社会科则由自己来调查。
结果,在语文、理化、社会这几科里都找不到明显的迹象。并不是说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但也不能一口咬定那就是作弊。对此,理化老师说了:
“作弊的家伙也不是笨蛋,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孩子也有孩子的方法。”
可是,这个方法在数学考试上失败了,数学老师断定他们绝对作弊了。
“连一二年级的数学都不会的家伙,升上三年级后竟突然开窍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因此,还没考试时,我就大致猜得出,这一题哪些学生会解,哪些学生只能举双手投降。以山冈来说好了,他不可能会做最后的证明题。答卷上他不是写了‘ADEF’吗?其实应该是‘△DEF’才对。他对几何问题一窍不通,才会把别人答案中的‘△’错看成英文字母A。”
不愧是研究数学的,他的意见很有说服力。
事情似乎不太乐观,我思考着该如何处理。对于作弊,这个学校采取的方式是,除非当场抓到、情节重大,否则不予处罚。不过,总得让那些学生知道,老师们并非全然不知情。必要时,必须警告他们一下。于是,某天放学后,我把他们找来。
我首先告诉他们,他们有作弊的嫌疑,证据就是英文考卷错在相同的地方等等。“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做?”
没有人回答我。我叫出一个姓山冈的学生,又问了一次。
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再一一询问其他人,不过他们都不承认。
既然没有证据,我也不好一直追究下去。不过我很清楚,他们在说谎。
他们之中有四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态度,只有一个人眼眶红了,他姓前野。从之前的成绩来看,其他四个人肯定是抄他的。不管是给人家看还是偷看人家的,都得接受相同的处罚,这是这所学校的规定。
那天晚上,前野的母亲打电话给我,说儿子看起来怪怪的,是否在学校发生了什么?
我告知作弊的事,她惊呼一声,那心情肯定就像做噩梦一样。
“假设真的作弊了,我想前野也是提供答案的那一方。但违规毕竟是违规,幸好这次没有找到证据,我只是稍加警告就完了。他是不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前野的母亲哽咽着说出令人意外的话:“他今天浑身是泥地回到家。虽然他一直躲在房里不肯出来,我还是看到他的脸莫名其妙地肿了起来,好像还流了血……”
“他的脸……”
第二天,前野以感冒为由没来上学。又过了一天,他来了,戴着眼罩,脸颊上的淤肿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的。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前野不是那些坏蛋的朋友,只是被迫照着其他四人的话做。他之所以被打,也是因为作弊事件败露,那些家伙把气出在他身上。但这种事是否经常发生,还无法判断。
然后,暑假来了,时机真是不对。虽然察觉班上有恶意整人的现象,但这段时间里我什么都没做。如果要我解释,我会说是因为太忙了。虽然在放暑假,但为了学生的升学,我一刻也不得闲,有一大堆必须搜集的资料,还有像山一样处理不完的工作。不过,这毕竟只是借口。那年夏天,前野被山冈一伙勒索了至少三万元以上。不,更糟的是,他们之间的纠葛变得更晦暗、更复杂,而我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
到了第二学期,前野的成绩急转直下,从班上少数有良心的学生口中,我得知校园暴力已经演变成经常发生的公开行为。他的头竟然还被烟蒂烫伤六处,我怎么都想不到。
我该怎么应付才好?有同事劝我,都三年级了,就假装没看到,静待他们毕业就好了。可是,这种事我做不出来。这是我第一次带三年级,我不希望在我班上就读成为学生的不幸。
我首先找前野谈话。我问他事情是怎么开始的?至今为止发生了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害怕要是不小心说出了什么,会被整得更惨。他的害怕非比寻常,额角的汗水和手指的颤抖说明了一切。
我想就从建立他的自信开始,我想到了剑道。我一直是剑道社的教练,曾看过很多懦弱的少年因为修习剑道而胆量渐增。
但现在才让他加入剑道社似乎太晚了,于是,我每天早上对他施以个别指导。前野虽然一副缺乏兴趣的样子,依然每天准时来到道场。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当然理解菜鸟老师为何突然想教自己剑道,他大概也不好意思辜负我的好意。他终于也对一样东西感兴趣了——扔飞刀。
为了培养专注力,我偶尔会练习把双刃小刀掷向立着的榻榻米。有时会闭着眼睛掷,有时则是背过身掷。我担心会发生意外,所以只在没人的时候才做这样的练习。碰巧有一次让前野撞见了,他非常感兴趣。
他请我教他,我当然不可能答应,只允许他在一旁观看。他总是站得远远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掷刀。
当他问我秘诀的时候,我回答:“相信自己。”
不久,暴力事件的主谋山冈因盲肠炎住院开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想,什么都不做、静待事态平息是消极无用的做法,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化解前野面对山冈时的卑怯心理。
我命令前野将自己的笔记复印一份,给山冈送去。他泫然欲泣地回绝了,可是我不答应。我不希望他到毕业时仍是个懦夫。
医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或许前野不发一言地放下笔记,就跑出了病房;又或许山冈从头到尾一直用棉被遮着脸。我想,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
山冈出院后不久,我就确信这个方法奏效了。我不着痕迹地问过几个学生,没再听闻前野被人欺负的事。学生们讲的未必就是真的,但跟以前相比,现在的前野确实开朗许多,我因此判断事情真的好转了。
这真是大错特错!我一直到最后——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才明白过来。
当时的我无比轻松。全班学生的前途都有了着落,我相信问题都已解决,并自信地想,今后也能顺利地执好教鞭。
突然,一个电话找上了我,是少管科的警察打来的。他的话如一盆冷水般从我头顶淋下。
他说,前野因伤害罪被逮捕了。
案发地点在游乐场,受害人姓山冈。
刚听到的时候,我还以为对方讲错了,受害人是前野、加害者是山冈才对。
接着听下去,我就明白了。他说,前野被逮捕的时候,衣服都破了,全身是伤,整张脸扭曲变形。
不用讲也知道是谁把他整得那么惨。山冈等人特地等到前野落单时才围殴他。这群家伙说,先前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学校有个姓加贺的老师会唆。离开前,他们还朝前野的脸上撒了泡尿。
没人知道前野在地上躺了多久。他忍着全身伤痛爬起来后,就直奔学校的剑道场,从我的抽屉里取走了小刀。
他知道山冈等人会在哪里出没,因为他之前有好几次曾送钱过去。前野在电子游戏机前发现了正喧哗吵闹的山冈,他毫不犹豫地从后方欺身过去,掏出刀子刺向山冈的左下腹。
店员报了警。直到警察赶来,前野一直呆呆伫立。
我马上赶往警局,可是没能见到前野,他拒绝见我。山冈马上就被送进了医院,听说没有生命危险。
两天后,负责的警官对我说:“前野似乎打算一命抵一命。至于山冈那个孩子,我问他为何要对前野施暴,他回答说因为看他不爽。我问为何看他不爽,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种话真叫人沮丧。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前野或山冈。特别是前野,据他母亲转述,在这世上,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我。
同年四月,我辞去教职——我逃跑了。至今我依然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