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丝兰玛道:“我吃了一惊,想要凌空截夺,那婴儿已被几只苍鹫俯冲抓起,朝冰河谷中飞去。我穷追不舍,那几只苍鹫互相争夺撕斗,鹰爪一松,婴儿顿时急坠而下,落入茫茫冰川。
“那时正值黎明之前,天色极暗,峡谷中雾气茫茫,六丈之外,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鹰鹫尖啼,隆隆巨响,左侧山峰上突然雪崩滚滚,银白色的雪浪象海潮似的澎湃席卷,转眼之间便卷过冰川,将峡谷下方掩埋了一大片。
“我惊愕懊恼,不甘心就这么功亏一篑,于是反复计算婴儿坠落的路线,在峡谷中仔仔细细地挖掘积雪,四处寻找。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就这么藏在那冰河谷中,白天歇息,彻夜挖掘,过了整整一个月,仍是一无所获。
“我心中极是不甘,但又不敢在天帝山上待得太久,只好返回北海。等到第二年春天,冰消雪融,神帝云游,又悄悄来到冰河谷。如此日复一日,春去秋来,又过了足足三年,我始终没找到那婴儿,也没发掘到任何的孩童尸骨……”
众人凝神聆听,寂然无声。缚南仙脸色越来越加难看,蓦地柳眉一蹙,冷笑道:“一岁大的婴儿从高空摔落峡谷,纵然不粉身碎骨,也早被雪崩掩埋而死,过了三年还有什么生还的可能?”
乌丝兰玛淡淡道:“不错,公孙青阳当时恰好刚过周岁。但我也罢,汁公主也罢,根本没说过他失踪时的年纪,缚龙神又何从知道他不过一岁?”顿了顿,凝视着她,一字字地道:“因为最先将他从雪地中掘出救活的人,就是你!”
拓拔野大凛,敷南仙双颊飞红,怒道:“小贱人胡说八道!我猜的不行么?”
乌丝兰玛微微一笑,也不理会,续道:“那年仲夏之夜,我在峡谷底部听到似有若无的婴儿啼哭声,又惊又喜,循声追去,在半山崖壁上发现了一个狭窄的洞穴,只见一个黑衣美人抱着一个男婴,坐靠在冰壁上,笑吟吟地柔声道:‘好天儿,乖天儿,别哭啦,听妈妈给你唱歌,好不好?’
“我见那婴儿脖子上挂着的一个黄金饕餮锁,心里顿时大震,认出他就是我苦苦找了三年多的公孙青阳!当下再也顾不得许多,跃到洞口,喝道:‘妖女,这是我的孩子,快将他还给我!’伸手便去劈夺。
“岂料那黑衣女子动作奇快,真气更胜我数倍,眼前一花,冰蚕耀光绫已被她夺在手中,接着周身痹麻,经脉尽皆被封。我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不知名的绝顶高手,又惊又怒,喝道:‘你是谁?为何夺我孩子?’
“那女子咯咯笑道:‘臭丫头胡说八道,这是老天送给我的孩子。将来长大了,便是东海龙神,君临天下……’”
“住口!”缚南仙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尖喝,金光爆舞,九柄月牙弯刀呼啸着直劈向她头顶。
应龙早有所备,她身形方动,金光交错刀立时飞旋怒转,“当当!”光浪四炸,两人身子齐齐一晃,各自朝后退了数步。武罗仙子、泰逢、涉驮等人纷纷抢身围在水圣女身边。
群雄哗然,眼见缚南仙意欲杀人灭口,对乌丝兰玛的这番话不由又信了几分;更何况水她水圣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吞入了“天婴珠”,倘若方才有半句虚言,早已毒发舌胀,生生窒息而死。
姬远玄沉声道:“此事不仅关系到拓拔太子个人毁誉,更关系到鬼国的元凶、大荒的局势,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水圣女未说清来龙去脉之前,谁若敢动她分毫,就休怪寡人不客气了!”
缚南仙怒笑道:“臭小子,我偏要杀她,你能奈我何!”嘴上虽不服软,但毕竟经脉重伤在先,被应龙这般正面对撼,气血翻涌,疼得几乎连手指都弯不起来,更别说继续与他拼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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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丝兰玛道:“我被那黑衣女子囚在冰洞之中,动弹不得,惟有不住地拿话套她。过了几日,才渐渐摸清她的底细,知道她原来竟是几百年前被神帝封困在这里的九翼天龙。两年前,她阴差阳错,怀上了青帝灵感抑的孩子,不想出生不过半年多,便无端夭折了……”
拓拔野陡然大震,缚南仙喝道:“天儿莫听她胡言挑拨!你肩上的七星日月印假得了吗?除了灵感仰,谁又有那日月七星锁?”周身青光吞吐,眼眸中杀机大作,似是在强聚真气,伺机而动。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可再隐瞒的了,缚龙神又何必苦苦掩饰?只要有那七星日月锁,想要将那印记烙在谁的身上,还不是举手之劳?”乌丝兰玛摇了摇头,淡淡道:“如果拓拔太子真是你的亲生孩子,那么你葬在冰洞中的婴儿骸骨又是谁?你又为何在那石碑上刻写‘爱儿缚青羽之墓’?”
缚南仙身子一颤,又惊又怒,道:“你说什么?”
乌丝兰玛道:“我被你囚在冰洞中数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脱身逃走,留心观察了百余日,发现你每月十五都会消失不见,直到翌日凌晨,才会红肿着眼睛,从内洞的秘道中出来。
“于是到了那年中秋,我趁你不在,施展‘崩雪春洪诀’,拼着经脉俱断的危险,将周身穴道尽数冲开,又用‘凝冰诀’封镇公孙青阳为冰人,藏在洞口外的冰川之下,然后在冰壁上刻了‘承蒙厚待,已归北海,请勿远送’。写完这十二个字,我已是精疲力竭,于是披好隐身纱,藏在洞角,屏息等待。”
拓拔野心下凛然,她这调虎离山之计与流沙仙子何其相似!否则以她甫冲断经脉的赢弱之躯,抱着婴儿在雪山间奔跑一夜,就算不被缚南仙追回,也必被漫天盘旋的雪鸠争相扑猎啄食。
乌丝兰玛道:“那一夜漫长得像是过了几百年,将近黎明,你从秘道中出来,见我和青阳双双失踪,惊骇恶怒,发狂似的冲出山洞,朝北赶去。听着你的啸声越来越远,我这才起身钻入秘道之中,小心翼翼地擦去身后留下的所有蛛丝马迹。
“秘道蜿蜒悠长,走了数里,才到达一个石洞之中,瞧见那坑底的石棺,还有那墓碑的刻文,我登时明白你为什么对公孙青阳这般痴迷宠溺了。你的孩子死了,死在两年前的月圆之夜。所以每个月的十五,你都会到缚青羽的墓室,陪他过上一宿。
“而那公孙青阳从鹰爪摔落于积雪中,又被崩落的大雪掩埋,不知为何竟僵而不死。三年后的仲夏,积雪融崩,被你侥幸瞧见、掘出,大难不死。你把他看作老天送给你的孩子,欣喜若狂,给他取名叫作‘天赐’,又依照缚青羽肩头的印记,用日月七星锁在他的肩膀上烙下同样的痕印……只可惜,你再疼他爱他,他终究不是你的孩子。”
缚南仙双颊潮红,浑身发抖,突然一跃而起,厉声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九刀并一,金芒耀日,宛如彗星怒舞。
“轰”的一声剧震,光浪炸舞,应龙抵挡不住,翻身倒退,金光交错刀飞旋直没洞顶。
武罗仙子、泰逢、涉驮等人还不及聚气反挡,便被那狂霸无比的气浪迎胸推撞,闷哼一声,接连踉跄飞跌。
四周众人亦惊呼迭声,潮水似的朝外摔跌,乱作一团。
乌丝兰玛头顶一凉,寒毛尽乍,又听姬远玄喝道:“住手!”黄光怒爆,狂飑横卷,“当当”剧震,夹杂着缚南仙的尖声大叫,眼花缭乱,震耳欲聋。
过不片刻,“嘭!”的一声,人影疾分,姬远玄跌退数步,怀抱钧天剑,嘴角沁出一丝鲜血。
缚南仙恨恨地瞪着乌丝兰玛,脸色惨白,动也不动,忽然“哇”的吐出一大口血,颓然坐倒,九刀“丁零当啷”地坠落在地。
拓拔野如梦初醒,叫道:“娘!”大步上前,运气绵绵输入。龙族群雄亦纷纷奔上前去,将两人团团护住。
缚南仙被翻天印撞断经脉,至少需静养十日半月方能恢复真元,此刻连番逞强斗狠,用两伤法术强聚真气,一刀劈退应龙、武罗等土族四大顶尖高手,其势已如强弩之末,再被姬远玄接连数十剑猛攻,登时打散真气,重创难支。
迷迷糊糊中听见拓拔野喊自己,悲喜酸苦,泪水涟涟涌出,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喘息着轻声笑道:“好天儿,乖天儿,你是娘的好孩子,可别叫那贱人妖言迷惑了……”
汁玄青格格大笑道:“是你的,终究归你;不是你的,机谋算尽也强求不得。你不过替我照顾了半年青阳,那贱人却花了二十年的光阴将他养大,然而到头来,你也罢,我也罢,她也罢,还不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群雄哗然围观,指摘议论惊怒者有之,起哄者有之,叹惋者有之,鄙厌者有之,但十之八九都已认定拓拔野便是公孙青阳。
众女更是暗暗将他与公孙青阳相比较,恍然心想:“难怪两人长得这般神似!只是一个更像其父,如阳光般俊朗亲和,另一个则更像其母,带着阴邪暴戾之气。这可真叫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了。”
武罗仙子淡淡道:“乌圣女,你说将公孙青阳藏在了洞外冰川之下,自己则躲到了秘洞之中,敢问后来又是如何从缚龙神的眼皮底下逃出,盗走公孙青阳?”
乌丝兰玛道:“那墓室是山洞中最为安全之地,缚龙神再过半月方会进来,我经脉俱断,无法逃远,唯有藏在其中养息。缚龙神极为想念夭亡的孩子,洞中堆满了各种祭祀的奇珍异果,我怕她发觉,只挑拣一些不起眼的果腹。
“过了十日,真元恢复了大半,几次打算悄然逃出,缚龙神却一直失魂落魄地坐守在洞口,我无隙可趁,只得又退回墓室。想到再过五天,她便要进来,难免一场大战,心中极是忐忑。左思右想,灵机一动,墓室之中有一个地方,她决计不会碰触,那就是石棺。
“于是我移开石棺,想在棺底凿一个长坑,等到十五时藏身其中,不想石棺方甫移开,低下便露出一个漆黑的地洞来。我又惊又喜,跃入洞中,将那石棺重新遮住入口。地洞弯弯曲曲,宛如盘肠,又像是一个极大的迷宫,走了足足三天两夜,精疲力竭,正自绝望恐惧,却突然发现一个极为隐秘狭窄的出口。
“从那洞口钻出,外沿是一面巨大的弧型绝壁,光滑黝黑,冲天环矗,仿佛一个巨大的倒置鼎器,将我身后的高山严严实实地盖住,连成一片。我幡然醒悟,这座神帝囚禁缚龙神的雪山,必定便是当年女娲用来封镇‘破天狂龙’的‘饕餮神鼎’,而我所走的那条逶迤蜿蜒的秘洞,想必便是那巨龙的肠道了。
“既是巨鼎,必有鼎耳,鼎耳与鼎沿之间,自然会有一些参差空隙。想明此节,我便贴着鼎壁与山体之间的缝隙,朝下穿掠,又费了一日一夜,才找到山底的岩洞,挖掘逃出。而后又悄悄地潜回半山的洞口,挖出公孙青阳的冰封之躯,连夜逃出了天帝山。
“我将公孙青阳寄托在土族百姓家中,只身前往皮母地丘。原想有此人质,何愁公孙母子不俯首贴耳,鼎力相助?不想到了那儿,万里平原,无一地缝,偌大的皮母地丘竟像是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打听后才知道,神帝为惩戒公孙母子,竟用息壤将他们封囚地底,又施展‘移天换地大法’,不知将皮母地丘的位置移到了何处!
“我费尽心力,徒劳无功,心中自然不甘,又想,公孙母子虽永囚地底,公孙青阳却仍是汁家血脉,只要奉他为主公,徐图大计,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掀翻烛龙,于是带着公孙青阳返回北海,一边暗自联络忠勇义士,一边打探黑帝消息,二十年辛苦经营,才有了今日局面……”
拓拔野与缚南仙、纤纤此前也是从那巨龙肠道中逃出,故而知她所言非虚,不同的只是,当日山腹内所有的秘道已被缚南仙的机关震塌,所以他们整整花费了三个多月,才挖出生路,从沉龙谷冰湖下冲逃而出。听她娓娓道说前因后果,心乱如麻,五味交杂。
短短一夜之间,峰回路转,奇变迭生,他先是摇身成了青帝与缚南仙之子,既而“父子”永诀,亲生父母又忽然变作了汁玄青与公孙长泰……加上重伤昏迷的敖语真,此时此地,他竟赫然有三个母亲!
心底深处,虽已明白自己是公孙青阳的可能性远大于其他,但仍断难接受公孙婴侯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隐隐之中,又觉得乌丝兰玛这番话亦真亦假,似乎还藏着许多极为关键的秘密与矛盾,只是千头万绪,一时间难以理清。
洞内火炬通明,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除了蚩尤、烈炎等人之外,许多原先与自己交好的五族豪雄与他视线方一交接,立即便转过头去,表情颇不自然,显是已起疑忌之心;那些并不熟稔或原本就有芥蒂之人,则更是斜睨冷笑,敌意昭然。
目光扫处,流沙仙子一双妙目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双靥晕红,嘴角泛着一丝浅浅的微笑,温柔凄婉,悲喜交迭。
拓拔野心中陡然一震,倘若自己真是公孙青阳,二十多年前,自己尚在襁褓之时,便曾与她咫尺相对,朝夕共处了许多时日,难怪当日相识不久,便莫名地那般亲切狎昵,宛若老友。奇妙缘分,今日始明其因。想到这里,寒意森然的心中涌起一丝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