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登时一片沉寂,掉针可闻。
帷幔起伏,满殿灯火摇曳,与金光交错刀相互辉映,明暗不定地照着真珠惊愕惶惧的俏脸。泪珠悬挂在尖尖的下巴上,晶莹剔透,已凝结成了一颗珍珠。
六侯爷喉咙象被什么紧紧地堵住了,心如乱麻,无法呼吸,若换了平时,他必定假意应承,先将真珠救下再作打算,但此时千钧一发,关乎龙族生死存亡,龙椟柽虽死,各长老、大臣仍有些摇摆不定,一旦他投敌,不管真也罢,假也罢,众将士必定士气大馁,满盘皆输!
思绪飞转,竟找不到任何权宜之计。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夫珠,心中痛如刀绞,柔声道:“真珠公主,自从当日第一次见着你,我便喜欢上你啦。这些年来,每一天,每一夜,都比从前更加喜欢你,时时刻刻,历久弥新。我从来没有象喜欢你一样,喜欢过其他任何一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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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想不到他竟会在这等生死攸关之际、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向自己表白,又是惊愕又是窘迫,羞得连脖颈都红了。应龙嘴角的笑纹更深,金光交错刀朝外微微一松。
龙族群雄亦大感愕然,心想:“王爷果然风流成性,死生难料,还不忘了及时调情。”有的钦羡,有的尴尬,更多的则是不以为然。
六侯爷旁若无人,柔声道:“我这一辈子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但对于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知道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立刻剖出我的心,将它献祭给你。我可以上天入地,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做世间所有之事……”
突然停了下来,摇了摇头,一字字道:“但惟独今日,惟独这件事,我不能做到。”声音虽然轻柔,却是斩钉截铁,绝无半点转圜余地。
众人哄然,应龙脸色微微一沉。
六侯爷高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又安能为一已之私利,作出背弃族民、叛逆祖宗的无耻行径?何况皮之不存,鳞将焉附?海若涸竭,鱼何以生?即便我为了你,苟且偷生,天下之大,又岂有我们容身之所?他日百年之后,又有何脸面见列祖列宗?”
他这话看似对真珠而说,实则却是讲与龙族群雄听的。
众将士耳根如烧,热血如沸,纷纷高举兵器,雷鸣似的纵声啸呼。就连那些犹疑不决的长老亦倍受震动。
真珠脸上的红潮倏然退去,怔怔地望着他,眼波中的惊惶、羞窘、恐怖、愠恼仿佛突然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讶异、欢喜、温柔而又害羞的神色,双颊重又泛起淡淡的霞晕。
被周围龙族气势所慑,土族众卫不由自主地朝里退去,凝神戒备。
应龙亦想不到这花花公子竟有如此决断胆识,微感钦佩,方知这小子三年来威震东海实非侥幸。轻敌之心尽去,杀意大作,摇头淡淡道:“都说镇海王是天下最知怜香惜玉之人,不想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既是如此,我就将你们人头一齐砍了,挂在龙宫城门上,让你们到了冥界,也能看见我土族的大军是如何攻入此处的。”
金光交错刀微微一收,真珠雪白的脖子顿时沁出一条血线。六侯爷心中陡沉,正欲拼死相救,忽听殿外“轰”地一声巨响,惊呼迭起,有人遥遥尖叫道:“水晶罩打开啦,海水涌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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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望去,狂风鼓舞,帷幔猎猎飞卷,在那层叠绵延的琼楼玉宇上方,突然冲天喷涌起一排数十丈高的碧绿巨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还不及坍塌,浪头后上方又掀起一重更高的狂浪,层层翻滚,在半空停顿了刹那,才铺天盖地地怒砸而下!
“嘭!嘭!嘭!”几座玉台高楼应声瓦解,迸飞炸舞。
那狂潮怒浪以裂天锤地之势狠狠地撞砸在宫殿群中,又高高喷涌而起,摧枯拉朽,无数沉香断木、琉璃绿瓦、水晶玉石……缤纷碎炸,漫天飞射,被浪潮席卷,又瞬间卷溺消失。
地动天摇,排排巨浪层叠喷涌,此起彼伏,来势极快,宛如万千青龙咆哮腾舞,刹那之间便已吞噬了数里宫阙,朝翡翠宫铺天卷来。
土族众卫脸色齐变,龙族群雄却齐声欢呼起来。土族中人大多不谙水性,一旦水晶宫被海水卷没,水中激战,自是龙族稳得上风。更重要的是,水晶罩既已打开,说明镇守城门的叛军多半也已闻讯重转阵营。
轰鸣声中,六侯爷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来晚一步,让你小子单枪匹马,力挽狂澜,抢尽了风头。我也只好放场大水,和和稀泥了!”
“太子!”
六侯爷如遭电殛,震骇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不等辨别声音来向,眼前一黑,玄窍内陡然剧烈涨痛,意识几欲炸裂开来。只听那声音在自己丹田内嗡嗡笑道:“侯爷先别声张。我暂时不想暴露行踪,借你肉身,来一回英雄救美罢!”
六侯爷气海如潮汐狂涌,又惊又喜,精神大振,当下按照他似音所示,右臂一抖,手中多出一杆八尺来长的黄金长枪,枪尖透明如冰雪,寒气森森,昂然大笑道:“应龙老贼,你现在是‘泥神过江,自身难保’,还敢胡说大话!有种你便放开真珠公主,和侯爷一战赌生死。三招之内,我若不能将你打败,别说我和真珠姑娘的人头,就算是全族的人头全都送了给你,又有何妨!”
龙族众将士大凛,应龙更是微微一愣,似是从未听过如此滑稽之事,仰头哑声大笑,将真珠抛到身后卫士手中,冷冷地盯着六侯爷,褐色双眸精光闪耀,嘿然道:“很好,阁下若能在三招之内将我打败,应龙此生再不踏入东海半步!”
“哗!”当是时,狂潮席卷,巨浪横空,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翡翠宫骤然猛撞。
只听轰然狂震,左侧那排玉石圆柱瞬间断裂,被浪头硬生生地平移推卷。几在同时,殿顶粉碎坍塌,无数道水龙从裂缝间咆哮奔腾,撞断横梁巨橼,雹雨似的朝众人头顶砸落。
群雄还不等挥刀格挡,眼前一花,那兜天狂浪已将他们腾空推起,撞入四面八方交叠喷涌的冰冷海水中。
浪涛方起,六侯爷登时如蛟龙飞腾,黄金长枪光芒爆舞,朝应龙当胸疾刺而去,周围水浪分涌翻卷,宛如飓风搅动。
应龙念力扫探,已知其真气深浅,嘴角冷笑,双足生根似的牢牢站在水底,等到他金枪光芒将及胸膛时,金光交错刀方才回旋怒斩。
“仆!”惊涛掀涌,气浪在海底层层荡漾出绚丽无比的七彩光晕,将六侯爷震得向后翻卷飘飞。
四周气泡汩汩,众人一边跌宕沉浮,一边挥舞兵器,在水中游溯激斗。
六侯爷双手虎口震裂,鲜血在水中丝丝洇散,胸口更是疼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却听拓拔野的声音在丹田内嗡嗡笑道:“有我在此,只管再来。”他深吸一口气,握紧长枪,又如离弦之箭窜射而出,朝应龙奋力猛刺。
应龙被他掀翻大好局势,杀机早起。听了他三招赌约后,更激起汹汹怒火,一时间,反倒不想将他一击致命。而是如同猫捉耗子一般,倍加戏耍折磨,而后再慢慢杀死,以震慑周围的龙族将士。
当下毕集真气,等他冲到身前数丈时,双刀分卷,又是一记“土崩瓦解”,光浪爆涌,撞得六侯爷鲜血喷吐,后仰飘跌。
真珠心下嘭嘭狂跳,俏脸雪白,竟比方才自己命悬一线时还要担心、恐惧。脑海中画面纷叠,突然想起与他相识以来的诸多情景……
想起他风流放浪的嬉皮笑脸,想起他半真半假地蜜语甜言,想起他三番五次的舍身相救,想起他大敌当前的铮铮铁骨,想起他的守之以礼,想起他方才那惊世骇俗的表白,想起他说“东海汪洋九万里,只取一勺饮”……
脸烧如火,心乱如麻,固若金汤的心坝也仿佛被这汹汹澎湃的狂潮瞬间冲垮了,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涟涟涌出,在海水中悬浮为晶莹的珍珠。
“都说鲛人的泪水遇冷凝为珠,稀世珍宝,公主一口气便送我这么多珍珠,这下可发达啦。”
“只要一个,只要一个真珠就够啦……”
恍惚中,仿佛又听见他在耳旁低声调笑。不知为何,此刻听来,那玩世不恭的笑声竟让她五味翻涌,柔肠寸绞,疼得无法呼吸。然而痛楚之中,为何又夹杂着说不出的温柔和甜蜜?
在这翻江倒海、大厦崩倾的时刻,生死茫茫,无所依傍,一切仿佛混沌不清,却又仿佛从未有过的透彻明晰,她和他之间遥遥相隔,却又仿佛咫尺相依……
六侯爷飘身倒翻了二十余丈,才勉强稳住身形,远远地瞧见那灰蓝的海水中,真珠含泪望着自己,嘴角微笑,神色温柔,心中陡然一震,也不知哪里涌出的气力,也不等拓拔野说话,又凝神聚气,挺枪飞旋冲出。
周围混战地众人纷纷停了下来,悬浮水中,屏息观望。
应龙嘴角深纹扭曲,双眸杀机凌厉,金光交错刀冲涌出十余丈的橙色光芒,象是两条黄龙蜿蜒水中,摇曳闪耀。
二十丈……十五丈……十丈……八丈……龙族群雄的心已悬到了嗓子眼,有些年青将士已忍不住将眼睛闭上。
真珠的心跳和呼吸也象是倏然凝止了,就连时间也仿佛突然减慢,看着六侯爷挺枪旋转,徐徐飞行,想要呼喊,却喊不出声,宛如梦魇一般。
七丈……六丈……五丈……黄金长枪光浪飞旋,朝着应龙胸膛怒刺而来,应龙瞳孔收缩,嘴角冷笑,蓦地毕集真气,双刀挟卷起刺目光芒,交错怒扫。“嘭”地一声,惊涛爆舞,海水仿佛突然被劈裂成一个巨大的“十”字!
众人呼吸一窒,登时被那道气波撞得翻转分飞,气泡乱窜。
六侯爷眼前昏黑,喉中腥甜狂涌,忽听拓拔野在玄窍喝道:“黑水生碧木,碧木克黄土!”周身毛孔倏然打开,冰凉的海水仿佛全都涌入了心肺之内,随着经脉,滔滔奔走,直冲气海,又陡然转化成另一股强沛得难以形容的真气,轰然鼓爆,沿着双臂滚滚冲入长枪之中……
“轰!”
他浑身碧光怒舞,整杆黄金长枪也蓦地化为耀眼的青翠之色,宛如一道绿虹,瞬间横贯海底,穿透那重重翻涌的交错金光,朝着应龙心口直刺而去!
五行相生!应龙心下大凛,惊怒欲爆,一时间也来不及去想这小子为何竟有如此神通,翻身急速后掠,双刀回旋,奋力交斩。
“当”地一声狂震,虎口鲜血长流,金光交错刀被撞得光波尽碎。那杆碧绿长枪微微一晃,仍如雷霆似的呼啸刺入!
“哧!”应龙肩头剧痛,整个人已被长枪贯穿挑起,天旋地转,肝胆尽寒,奋力凝聚气刀,再度轰然怒斩。又是接连狂震,气波爆漾,终于将枪杆生生劈断,鲜血如怒泉似地喷涌而出。
土族众卫呆若木鸡,惊骇无已,虽然亲眼目睹,仍难相信黄龙真神竟会在三招之内,败于这小子手中!就连龙族群雄亦瞠目结舌,半晌才恍然醒悟,张大了嘴“汩汩”欢呼。
拓拔野此时虽已臻太神之境,寄体六侯爷后,受其躯体经脉所限,实力大打折扣,要想在三招内击溃应龙,断无可能,更毋论一枪便将将他重创了。所以前两回合才故意示弱,等到应龙骄狂大意之时,再全力猛击,果然杀得他措手不及,狼狈万状。
应龙哪知其中奥妙?只道这小子悄悄从拓拔野那儿学了五行相生之术,扮猪吃象,虽然懊恼愤恨,但身为土族大神,誓言既出,焉能当众反悔?
怒火欲喷地盯着他,森然传音道:“小子,很好,我答应你今生今世,绝不再踏入东海半步。但我可没答应你饶了这小人鱼的性命!”蓦地念诀封住伤口,朝外冲游而去。
那两名武卫心领神会,弯刀齐舞,朝真珠颈上骤然劈下。
六侯爷心中一沉,却听“咻咻”轻响,两道气箭从自己指尖破浪冲舞,瞬间穿过那两武卫的咽喉。
二人身子一晃,瞪着双眼,惊怖地瞧着鲜血怒射喷出,弯刀力道登消,软绵绵地擦着真珠的脸颊、后背悠悠飘落。
真珠惊魂未定,眼前一花,周身骤紧,已被六侯爷铁箍似的抱在怀中。
龙族群雄无声吹呼,气泡从口中纷叠涌出,士气大振,奋勇争先,朝土族卫士冲杀而去。
应龙既退,土族众人更是斗志全无,且战且退,纷纷随着他朝水晶宫外游逃。
六侯爷松了一口长气,上下打量,传音道:“真珠公主,你没受伤吧?”气流吹在真珠耳畔,又麻又痒,她的耳根顿时变得一片通红,摇了摇头,想要挣扎而出,周身却如棉花般瘫软,心如鹿撞。
春江水暖鸭先知。六侯爷乃是在花丛中打滚了二十年的风月老手,这等微妙的小女儿心思又焉能不察?微微一怔,心中嘭嘭狂跳,又惊又喜,竟比方才与拓拔重逢更为激动振奋。
拓拔野传音笑道:“恭喜侯爷,这杯谢媒酒可就等着你请啦!”但是想到这鲛美人从前对自己的绵绵情意,心中又莫名地一酸。当下再不迟疑,元神破体而出,没入悬浮远处的自己肉身之内。
四周人影绰绰,又有许多龙族将士从各处赶来堵截,混乱中,竟也没人认出拓拔野来。
他原本便不想太早暴露行踪,所以先前才附体在六侯爷身上。当下重又隐匿身形,随着众人追赶应龙。
急流滚滚,身侧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水中到处悬浮着横梁断柱,原本壮丽辉煌的水晶宫已被冲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
拓拔野心下大觉懊悔歉疚,方才只想着撞开水晶罩,淹溺土军,却未曾料到此节。转念又想,大荒战火如荼,被摧毁的家园又何独此处?只要能驱逐虎狼,恢复太平,天下自可百废待兴,一切从头。精神方又重新一振。
穿过海底峡谷,人影更为纷乱。抬头上望,遥遥可见海面绚光流彩,变幻不定,巨大的震荡力一直传达海底,仍可感觉到水纹的轻微波动。
拓拔野急速上游,刚冲出水面,眼前姹紫嫣红,只听炮火轰鸣,如狂雷迭震,无数道赤红的火光在夜空中纵横呼啸,撞入海面,激起冲天惊涛。
放眼望去,大浪起伏,艨艟跌宕,也不知有多少战舰正在对攻激战。风浪声、炮鸣声、鼓号声、厮杀声……交织一起,震耳欲聋。
嘈杂声中,只听有人纵声大笑道:“苗军来啦!苗军来啦!”顷刻间欢呼四起,连起一片。
西边号角激越,风帆猎猎,绣金的“苗”字在火光中格外耀眼。拓拔野眼眶一热,视线竟有些模糊了,想到即将与鱿鱼重逢,心中喜悦无限,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悲伤和惆怅。
三个时辰前,他在归墟以种神诀探究犁灵神识,得知姬远玄正面无法打败苗军,便利用龙族众长老对缚南仙的怨怼愤懑,煽变勾结,趁着六侯爷青龙舰队远征未回之际,以蛊毒暗算缚龙神,控制水晶宫,而后再改立龙椟柽为帝,来个东西夹攻,让苗、蛇联军再无立锥之地。
少昊等人闻知,无不义愤填膺,纷纷要追随拓拔野,共赴龙宫,与应龙死战。但他不想太早暴露身份,惊动姬远玄等人。于是孤身赶来,而让二八神人护送少昊及金族群雄,骑鸟飞往汤谷,搬取救兵。
苗军既已赶到,即便土族水师倾巢出动,也再难撼动龙宫分毫了。
无数龙族将士欢呼呐喊,从他身边冲天跃起,踏浪疾奔,朝土族的船舰杀去。
拓拔野此时却已无心再追穷寇,驭风飞舞,越过几艘战舰,朝苗军旗舰掠去,忽然听到下方又传来潮水般的欢腾呼喊:“陛下!陛下!”微微一愕,只道自己行踪已现,低头望去,心中陡然大震,失声道:“娘!”
在那急速飞驶的战舰船头,一个红衣美人倚舷而立,衣袂起伏,金发飘舞;身旁立着一个白发如雪的青衣男子,一手握着她的皓腕,一手光芒滚滚,气刀卷扬。赫然正是敖语真与科汗淮。
炮火咆哮,惊涛狂震,巨大的轰鸣声中,谁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惟有龙神玲珑的耳垂微微一动,蓦地抬起头来。
狂风鼓舞,海面如旋,她仰着头,清澈碧绿的眼中满是喜悦、惊讶,仿佛望见了他,却又仿佛在凝视着更高远的虚空,笑靥如花绽放,两颗泪珠倏然涌出,被大风呼卷,悠扬地飞了起来,飞向那欢腾如沸的茫茫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