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妖壶嗡嗡轻震,无数道细微的绚光从壶身与两仪钟的接缝离甩而出,映得四壁幻彩流离。
缚南仙嘴角微笑,将神壶变小,托在掌心,低声道:“傻小子,娘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亲家母想不认你这新任驸马也不成啦……”
话音未落,忽听廊外有人高声道:“西王母驾到!”她微微一怔,这可真叫“说打雷,便闪电”了!正待收起炼妖壶朝窗外跃出,瞥见地上那气息奄奄的火仇仙子,妙目微眯,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突然有了个主意。
当下将炼妖壶用隐身纱重重缠缚,塞到衣橱角落,又掏出晏紫苏给她的人皮面目,贴罩于脸,弓身蜷缩在淳于昱旁侧。
“嘎”地一声,铜门开启,灯光晃动,西王母白衣鼓舞,在两行宫女、侍卫地夹护下走了进来。
瞥见屋内空空,窗子摇荡,地上躺了两人,却独不见公主,众人心中齐齐一沉,叫道:“公主!公主!”抢身奔走搜寻,却哪有她的身影?
辛九姑亦冷汗涔涔,只道果真发生了什么变故,上前扶起缚南仙,颤声道:“桃姑,公主呢?”
连叫了几声,缚南仙方才徐徐睁开双眼,呻·吟道:“火仇妖……妖女……和帝鸿……抢走公……公主……”她原本便经脉震断,稍一运气,立即脸色惨白,汗珠滚滚,看来殊为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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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鸿!”众人无不大骇,今夜昆仑刺客迭出,隐迹三年的帝鸿又突然现身,都道是鬼国妖孽为了搅乱婚礼而来。西王母生怕公主有失,布置完毕便匆匆赶来,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西王母上前把住缚南仙脉门,凝神探扫,见她奇经八脉断毁大半,体内伏藏了不少奇异的蛊毒,身边躺着的那女子赫然又是南荒妖女淳于昱,脸色微变,登时信了大半。
当下翻手取出金光照神镜,照向淳于昱头顶,低喝道:“妖女,帝鸿将公主劫到哪里去了?再不说出来,叫你形神俱灭!”
淳于昱尚存一息,被她真气绵绵输入,神智稍转清明,恍惚中瞧见镜子中的自己,发鬓蓬乱,脸色苍白,浑身鲜血斑斑,心中一阵凄苦绞痛,蚊吟似的低声笑道:“生有何欢,死复何惧?我的命贱如草芥,又何必污了王母娘娘的手?”
西王母一凛,待要运气相救,淳于昱螓首微微一摇,睁着双眼,笑容已然凝结。她死意已决,毕集仅存的念力、真气,催发“子母噬心蚕”,纵是十巫在此,也无回天之力了。
众人又惊又怒。缚南仙更是大感意外,原以为这般一来,便可不着痕迹地让金族群雄查探出姬远玄的真面目,迫使西王母与他决裂敌对。想不到火仇妖女宁可自戕也不肯出卖杀死她的负心郎,早知如此,刚才便索性一口咬定是姬远玄掳走纤纤了。又是失望又是懊恼。
只听有人恨恨道:“公主让帝鸿劫走,这妖女又中了‘断木春藤诀’,必是帝鸿临走前杀人灭口,所下的毒手……”
又有人怒道:“不错!眼下大荒中能使出这等威力‘春藤诀’的,除了夸父,便只有蚩尤和那失踪了几年的拓拔小子!这些妖孽害死陛下不算,还想加害公主,他奶奶的,老子和他拼了!”
众人哄然,憋抑了半年多的怒火都在这一刻迸爆出来,纷纷要求西王母立即封锁昆仑山,严查七星驿站。
缚南仙大凛,这下可真叫弄巧成拙了!不但断绝了唯一的人证和线索,还让拓拔和蚩尤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若是让西王母发现拓拔野与纤纤藏身壶中,他这帝鸿的嫌疑真是跳进东海也洗不清啦!
思绪急转,正想开口补救,说是蚩尤赶到阻挠帝鸿,重创淳于昱;却听西王母淡淡道:“大家少安毋躁。帝鸿若想害死公主,大可将她立毙当场,何必掳走?既是掳走,必定只是挟为人质,搅乱勒索,不会伤她性命的。”
见她镇静自若,众人也渐渐平定下来,西王母又道:“眼下各族宾客云集,若是走漏风声,昆仑上下必定乱成一团,正中帝鸿下怀。他越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我们越是要坚如磐石。”
淡蓝色的秋波徐徐扫过众人的脸庞,道:“你们出了此屋,定要装作若无其事,找一些平素口风不紧的人,告诉他们帝鸿劫走了公主替身,真正的公主藏身在隐秘之处,由金神夫妇亲自守护……”
辛九姑颤声道:“倘若……倘若帝鸿听说劫走的只是替身,一怒之下将公主杀了,岂不是……岂不是……”
西王母摇了摇头,道:“在没有验明虚实之前,帝鸿断不敢贸然下此毒手,必定会想法设法地打听石神上与长留仙子的所在。我们只需在西风谷埋伏重兵,等待他们自投罗网便可以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当下搜救公主,实比大海捞针还难,除此之外的确别无良策。纷纷颔首领命而去。
缚南仙心下微起佩服之意,早听说金族圣女镇定果决,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今日始知名不虚传。难怪这三年来她竟能运筹帷幄,遥控各族势力,将苗、蛇盟军始终挤压在东荒沿海一带。
众人退尽,辛九姑正欲将她抬出屋去,西王母突然道:“慢着。”转过身,蓝眸光芒大炽,冷冷地盯着缚南仙,似笑非笑道:“白水香何德何能,竟能让荒外第一大帝缚龙神,屈尊作我婢女?”
辛九姑脸色陡变。缚南仙心中亦猛地一震,又惊又奇,含糊道:“王母娘娘此言何意?”
西王母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又何必说假话?你经脉震断乃是几日前的旧伤,体内所中的蛊卵也已孵化了数日,若真是今夜被火仇暗算,岂会如此?这张人皮面具精巧绝伦,除了晏青丘,天下谁又有这等神通?桃姑并非纤纤的贴身侍婢,九姑为何会让她独自留守屋中?这三点加在一起,若还猜不出缚龙神的身份,岂不叫天下人笑话?”
缚南仙格格笑道:“亲……西王母果然目光如炬,洞察秋毫。”她性情率直无畏,既已被看穿,索性不再伪装。
“缚龙神太抬举我啦。”西王母目光冰冷地扫了辛九姑一眼,微笑道,“我若真的洞察秋毫,又怎会让一个叛贼在眼皮底下勾结外人,劫掳公主?”
辛九姑面色惨白,伏身拜倒,道:“娘娘明鉴,九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作出冒犯公主的事儿来!只因公主常和九姑提起,缚龙神是她的义母,待她很好,所以……所以今夜龙神乔装相托,想见公主一面,九姑才……才……”又是懊悔又是害怕,泪水忍不住籁籁掉落。
缚南仙却毫无惧色,格格笑道:“纤纤早三年前便嫁给我的乖儿子啦。亲家母想要悔婚,我自然不能依。你要见她不难,只要你承认和我结成亲家便成啦。”心想倘若她不答应,便立即打开炼妖壶。
“悔婚?”西王母嘴角冷笑,妙目闪过一丝恚怒之色,淡淡道,“当年蟠桃会上,拓拔太子早已当众娶龙女为妻,退出驸马之争。他负西陵公主在先,何来我们悔婚之说?”
缚南仙笑道:“婚姻大事,自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娶那龙女之时,我又未曾到场,怎能作得了数?今日你我都在,又有九姑作证,正是……”话音未落,西王母手中的金光照神镜突然朝她射来。
她呼吸一窒,如被雷电迎头怒劈,剧痛攻心,还不等凝神聚气,“哧哧”连声,一条素丝长带如银龙乱舞,将她紧紧缠住,接着又是一道凌厉的青光呼啸撞来,打得她鲜血狂喷,翻身撞落在地。
西王母长袖飞卷,收起“天之厉”,双眸冷冷地望着她,胸脯微微起伏,显是愤怒已极,过了片刻,才一字字地道:“你当这里是东海,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么?”
这几下迅疾如电,一气呵成,缚南仙原本重创未愈,被她这般猛攻,更是经脉尽断,疼得大汗淋漓,连话也说不出来。又被那丝带紧紧箍缚,丝毫动弹不得,心中气恼愤恨,喘着气哑声大笑。
见她满脸尽是鄙薄不屑之色,西王母眼中怒火更甚,冷冷道:“红缨、碧萼,将她送到金刀驸马府中,让驸马用炼神鼎炼她元神,查出公主下落。”身后两个婢女齐声应诺,上前将缚南仙抬起。
辛九姑脸色瞬时雪白,失声道:“娘娘!”被西王母厉电似的目光一扫,到了嘴边的话登时又咽了回去。想起先前缚南仙说的关于姬远玄的那番话,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当如何是好。
但想到纤纤后日便要出嫁,热血直涌头顶,蓦一咬牙,“咚咚咚”连叩了九个响头,额上鲜血长流,颤声道:“娘娘,此事不仅关乎公主安危,更关乎我族存亡、天下兴衰,罪婢愿冒死以禀!”
当下不等西王母回话,便将半个多时辰前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其时昆仑宫到处都传来刺客出没的消息,乱成一片,缚南仙乔化桃姑混入宫中,告诉她姬远玄即帝鸿,白帝也是为他所刺。她虽然半信半疑,但事关重大,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于是便让缚南仙随她进了螺宫。
西王母眉尖轻蹙,脸色阴沉,越听眼神越是冷厉,不等她说完,突然喝道:“贱婢敢尔!”一掌猛击在她的肩头。
“嘭”地一声,光芒怒放,辛九姑飞出三丈来远,后背重重地撞在白玉石柱上,鲜血登时从七窍源源涌出。圆睁双目,怔怔地望着西王母,也不知是惊讶还是伤心,嘴角微微一笑,两行泪水沿着脸颊倏然滑落,再也不动了。
缚南仙大吃一惊,那两个婢女红缨、碧萼更是震得呆住了,想不到她竟会对最为信任的心腹下此辣手。
门外众人听得声响,奔入一看,亦全都目瞪口呆。螺宫众婢女平素与辛九姑交情极好,见她莫名惨死,惊骇难过,忍不住偷偷地转头拭泪。
西王母胸脯起伏,看也不看九姑一眼,森然道:“从今往后,再有敢勾结外敌,诽谤金刀驸马者,杀无赦!”白衣卷舞,径直朝门廊外走去。
红缨、碧萼如梦初醒,急忙抬起缚南仙,紧随其后。人流如潮分涌。
不知何时,晴朗的夜空已被黑紫色的云层遮涌大半,狂风怒号,松涛起伏,连绵不绝。殿廊檐铃叮当密撞,急促而又纷乱。
两侧灯笼摇曳,西王母迎风疾行,衣袂猎猎翻飞,脸容随着那明灭不定的灯光,忽阴忽晴,变幻莫测,那双淡蓝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灼灼光芒,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
天边彤云翻滚,亮起一道闪电,雷声滚滚,回荡不绝。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几朵雪花,悠悠扬扬,象落英似的卷过夜空,翻过廊檐,转瞬消失不见。
过不片刻,雪花越来越多,缤纷飞舞,被狂风呼卷,眼花缭乱地扑面而来,接连飘粘在她的脸颜,丝丝缕缕,冰冰凉凉,瞬间融化了,象泪水一样滑落。
盛夏八月,昆仑山迟迟未来的第一场雪,终于在这西陵出阁的前夜,不期而至。
(卷五《九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