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站起身,看了看周围的伤兵也都包扎休息得差不多了,一招手把赵舒和叶知秋叫了过来:“叶将军,你带五百人,往西去,现在天色暗,伸手不见五指,瓦剌那边就算发现什么动静,也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样一来,他们会错以为咱们开始往西边突围,所以会把兵力向西部署。
“赵将军,你现在开始整军待发,佟大川已经去清理东面的路口,顺便查探那边的情况。等他回来复命之后,如果没有意外,你就带精锐营的人突破东边的防线冲出去。
“只要东边一乱,瓦剌的人马就会立刻发现上当,必定大举向这边阻截,反而给西边的叶将军留下可乘之机,可以径直出谷。”
赵舒插了一句:“那万一瓦剌追过来,咱们的人还来不及全部撤出铁壁崖,该如何是好?”
杨昭一笑,“经过今天这一仗,赵将军,你可仔细多了。放心,他们来回折腾,动作绝没有那么快,再说还有我带虎骑营给你们断后。你们只要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大营,其他的事情我自然会料理。”
“那怎么成?”赵舒道,“咱们都走了,你们岂不是危险?”
杨昭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自然是且战且退,不会耽误很久。你只管回去就是了,怎么说我也是个督军,你还想再抗命一回么?”
风烟在旁边道:“那我留下来,帮杨昭断后。”
“不行!”这下子,杨昭、宁如海和赵舒三个人异口同声,一齐反对。
宁如海自然是怕风烟留下会有危险,赵舒是不愿意撇下风烟,而杨昭呢,他又是为什么?
“你——看不起我?”风烟睨了杨昭一眼,压根儿起他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不是吗。
杨昭却没有心情在这里跟她斗嘴,只简单地道:“你回去。”看不起她?他哪敢。好几次被她当面顶撞得颜面扫地,又差点让她行刺得手,可是他却偏偏拿她没有办法!
别的都还好说,她要留下,断不可以。现在铁壁崖的敌兵仍然数倍于己,待会儿只怕还要有场恶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风烟留在这里。
“风烟,别争了,快点回去。”这次,宁如海倒是难得地跟杨昭保持一致,“没时间了,这边也不缺你一个。”
参将刘进过来,向杨昭拜倒:“禀督军,五百骑兵已经整军完毕,叶将军即刻出发。”
“好。”杨昭点点头,“吩咐下去,各营按部署齐集,由赵将军带领,全部上马,尽量不要留下一个伤兵。还有,严禁出声。”
命令传了下去,各营人马都迅速整装、上马、归队,除了战马的几声轻嘶,和刀枪偶尔碰击的细微响动,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每个人都十分明白眼前的局势,他们是必须安全突围出去的,已经折损了将近三成的人马,剩下的,再也损失不起了。
风烟也清楚,这种事态之下,服从就是最好的支持。杨昭不能分心,也没有时间再讨论这些了。
“宁师哥,就听你的,我们走。”风烟走向旁边的战马,脚踝的刀伤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轻轻跛了一下。
刚刚拉住缰绳,就听见杨昭在身后突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又要怎样?风烟蹙起眉头,都已经听了他的命令,要跟赵舒他们一起撤退了,他还有什么意见?!不情愿地停住,回过头,却见杨昭从战袍上撕下一截衣襟:“坐下。”
风烟一头雾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杨昭有点不耐烦了,“叫你坐下,愣着做什么!”
“就算你是督军,打仗要听你的,也不见得你叫我站着,我就得站着,你叫我坐下,我就得坐下……”风烟脱口而出,他以为他是谁啊?莫名其妙——杨昭忍不住咬了咬牙,疾步过来,一把拦腰抱起风烟,把她扔在旁边的岩石上,粗鲁地道:“你能不能听话一回?自己腿上有伤,不知道么?连靴子都破成这样,一会儿顶风冒雪,还有几十里路要赶,你不想要这条腿了,是不是?!”
他一边教训她,一边用刚才撕下来的那条衣襟,把她受伤的足踝连同被鲜血浸透,已经破烂的靴筒一起,匆匆地包扎起来。
风烟都傻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
意外,惊愕,恼怒,还有一种难言的羞涩,和悄然涌起的一股暖流,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督军,路口已经清理好了,何时出发?”佟大川正好匆匆奔过来,不识趣地大声回报,却恰巧替风烟解了围。
“赵舒。”杨昭折回身,把赵舒叫了过来,“从这里到东边路口,只有一炷香的脚程,你记住两个字:一是快,二是静。这六千多个弟兄就交给你,要当心。”
赵舒本来并不是个毛躁的人,只是因为先前对杨昭的成见太深,又被黄沙镇的屠城惨状冲昏了头,才会失去常态。此刻重任在肩,也沉下气来,“督军放心,我们一定安全返回大营。”
“好。”杨昭点点头,“赶快走吧。大川,你去传令虎骑营准备,掩护赵将军他们撤退。”
“是!”佟大川和赵舒领命而去,风烟和宁如海随后跟上。
风雪已经急了起来,打在脸上,冷得有点麻木。风烟忍着回头的冲动,就这样一走了之?把杨昭他们留在铁壁崖支撑危局?这是他的命令,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可是,心里却怎么都踏实不下来——他们能摆脱瓦剌的围剿,平安地回去吗?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替杨昭的安危担心起来!
一句“要当心”,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这未免太滑稽了吧,不久之前她还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风烟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复杂的感觉——希望他死,可又怕他死;明知他是王振的党羽,可又身不由己地相信他;一见面就忍不住顶撞讥讽他,好像他越是难堪,她越是解恨,可又见不得他的尊严被别人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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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晚!袁姑娘!”
天刚亮,风烟已经出现在袁小晚帐外。
雪还在下,风已经小多了,她几乎是一下马,就直接冲过来的。回营这一路上,她心里纠缠的都是一句话:杨昭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日出营之前,在井边,袁小晚欲言又止,可能她才是唯一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吧!
帐帘一掀,袁小晚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没有半丝凌乱。这风雪之夜,刚近凌晨,她是起得早,还是根本就没睡?
“是你!”袁小晚的惊喜,出乎风烟意料:“你回来了!”
看见她,有那么高兴吗?风烟愕然,看上去,袁小晚比她还要心急,脸色憔悴,气色也差,那以往的娇俏全都没了。她这是一夜没睡吧?
果然,接下来袁小晚又连珠炮般地追问:“指挥使不是和你们在一起么?怎么一个晚上都没回来!你们遇上瓦剌的人马了,是不是——他人呢?”
风烟沉默了一下,“他……大概也快回来了吧。我们在铁壁崖遇到瓦剌的伏击,杨昭说让精锐营的骑兵先撤回大营,他和虎骑营断后掩护。”
“什么?”袁小晚呆住了,“你们,就这么回来了?”
“这是杨昭的命令。”风烟有点惭愧。
袁小晚一反常态地激烈起来:“他的命令?陆姑娘,原来你们也有听他命令的时候啊?自从随军出了关,快两个月了,上到萧铁笠萧元帅,下到赵舒韩沧叶知秋,甚至一个算不出几级几品的小小把总,都从来没有听从过这个督军的命令!昨天你们出兵黄沙镇的时候,他追到营门外都拦不住,当时若有一个人肯听他的话,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风烟想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袁小晚的眼圈都红了,“你们自然是巴不得他带人去援救,更巴不得他干脆就把命丢在铁壁崖;反正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是这样吗,陆姑娘?那天到虎骑营行刺的不是你吗?”
“是杨昭说的?”风烟没有否认。
袁小晚冷笑道:“他没提过。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风烟看着她,“火烧粮草库的事,也和你有关吧。”
“不错。”袁小晚居然面不改色,“是和我有关,而且,是指挥使要我做的。”
她承认了?!风烟心里重重地一沉!
潜意识里,她希望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答案啊。她多么希望,这件事,跟杨昭、袁小晚没有一点关系,只不过是她误会,是她的怀疑错了。
“可是,火不是我放的。”袁小晚接着又补了一句,“如果是我放的火,被烧掉的粮草,就绝对不会再出现了。虽然我们一直看彼此不顺眼,但是陆风烟,你觉得我是一个连放把火都放不好的人吗?”
风烟眉梢一扬,“这话怎么说?”
“我知道,你和宁如海一向自诩为正道中人,忠君爱国、疾恶如仇,但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看到的一样黑白分明。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指挥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风烟没说话,是啊,她这一路急驰赶回大营,扔下马鞭就直奔袁小晚这里,说穿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杨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袁小晚的话,她本不应该相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听一听,除了众人对杨昭的各种指责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说法?“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因为我并不喜欢你,而且,指挥使也一向不准我们插手他的事。所谓日久见人心,我以前总是以为,只要时间长了,各种谣言都会不攻自破,何必去越描越黑。”袁小晚轻轻一叹,“但是看起来,我实在太天真了。”“谣言?”风烟有点怀疑,这满城风雨,怎会都是谣言!“人尽皆知,杨昭本是禁军都御指挥使,凭王公公的一句话,就摇身变成了西北大军的督军。”袁小晚缓缓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以王振的心机,他若要用杨昭,又怎么会张扬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而以都御指挥使的地位,杨昭的军功,加上王公公的推荐,这主帅的位子,又怎么可能落到了萧铁笠的头上!”
“你的意思……”风烟一怔,说得是,难道这里别有隐情?
“陆姑娘,这话要从头说起,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袁小晚接着道,“当初,剑门关失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于大人主战,王公公主和,两党相争的焦点就集中在一句话上:再打下去,结果如何?
“这一仗胜败攸关,当时于大人就曾经来找过我们指挥使,希望他能够带兵出征,力挽狂澜。但于大人想不到的是,这件事被王振那边的探子得知,他岂肯让指挥使来打这场仗?所以出人意料,他竟然在圣前举荐杨昭挂帅——当时举座皆惊,又何止于大人一个大失所望。
“政局混乱,人人自危,都当杨昭是王振的人,多少人一拥而上地巴结他,又有多少人背地里骂他为虎作伥?当时,指挥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和王振当庭翻脸,以表清白。但这么做,硬碰硬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于事无补。二是跟于大人、薛大人等几位解释清楚,共商对策。但指挥使拜访两位大人的时候,都吃了闭门羹。
“于大人因此而改用萧铁笠出征,人人都以为,王振的阴谋已经破败,西北战事从此跟杨昭没有关系了。但是,有谁会知道,这才是王振真正的目的,他得逞了。”
风烟听得呆住了。想不到,这其中竟有这么一番曲折——王振举荐杨昭,并非是想利用杨昭影响西北之战,而不过是离间他和主战派之间的关系而已!
袁小晚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半晌才道:“王振自以为他的离间计是万无一失,可是他没想到,杨昭偏偏将计就计,甘愿背上这个骂名,甘愿以都御指挥使之尊,屈居萧铁笠之下,自己请旨做了督军!他当初举荐杨昭在前,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好又打粮草的主意,让王骥设法拖延军饷……下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风烟震惊地看着袁小晚。她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和萧帅都在提防着杨昭,唯恐一个不小心败在他手上,可是,杨昭却在和王振斗着心机!
“萧铁笠不是平庸之辈,可是他惯征东南,对西北战场不了解;加上他为人刚烈耿直,论心计、论手段,他哪是王振之流的对手?他们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袁小晚怅然道,“指挥使原是禁军的统帅,无论身份地位,都在萧铁笠之上,他本可以在京里高枕而卧,日日逍遥,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着种种误解、敌视、流言蜚语,千里迢迢地跑到这一片荒凉的边关来,打这没有退路的一场仗……”
袁小晚的声音还在风烟耳边响着,可是她接下去又说了些什么,风烟已经听不进去了,一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远。
风烟想起,初见杨昭,是萧帅设宴款待她和宁师哥的酒席上,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唯独杨昭被冷落在一边,他一个晚上自斟自饮的样子;想起帅营里大小将领汇集一堂商议军情,杨昭却被忘到脑后,他在虎骑营里亲自给摔跤比赛击鼓,那震耳的鼓声;想起打下了十里坡之后,他在营门外的寒风里等候胜利的消息,却等来了她的讥讽和嘲弄,他脸上那种沉默的神情;想起粮草库被烧,她怒闯虎骑营,指着杨昭的鼻子说他是王振身边的一条狗,他那一刻的震惊和难堪;想起昨天出兵黄沙镇之前,杨昭被他们甩在路边的漫天风沙里,眼里的苦涩和忍耐……何止是这些啊,她都想不起,这样的事情到底发生过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