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3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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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儿子迈克尔·柯里昂没有站在父亲和两个兄长的旁边,而是在花园找了个最僻静的角落,坐在一张酒桌前。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躲不过家族亲友的关注。

迈克尔·柯里昂是唐最小的儿子,也是唯一拒绝那位大人物摆布的孩子。他没有其他孩子的浓眉大眼爱神脸,连乌黑的头发都不打卷,而是满头直发。他纯净的橄榄棕肤色放在女孩身上肯定很美丽,他那种英俊颇为清秀。说实话,唐曾经担心过小儿子的男性气概。迈克尔·柯里昂长到十七岁,他的担忧才烟消云散。

此时此刻,他的小儿子坐在花园最偏僻的角落里,以显示他存心疏远父亲和家人。坐在他身边的美国女孩,人人都听说过,但直到今天才亲眼见到。恰当的礼数他当然不会忽略,他介绍她认识了在场各位,包括他的家人。家里人对她印象一般。她太瘦,太白,脸孔对女人来说过于精明,举止对姑娘家来说过于随便。连名字听起来都那么怪异,她自称凯·亚当斯。就算她告诉大家她的家族两百年前定居美国,这个姓无人不知,他们恐怕也只会耸耸肩。

客人都注意到唐并不特别关注小儿子。迈克尔在战前曾是他的宠儿,似乎只等时机成熟,唐就会选择他继承家业。他继承了大人物父亲的沉稳魄力和智慧,天生的本能使得人们不得不尊敬他。二战爆发后,迈克尔·柯里昂志愿加入海军陆战队,违抗了父亲的明确命令。

唐·柯里昂不愿意也没兴趣让小儿子因为效忠一个与他无关的政权而送命。他已经贿赂好医生,私下里作了各种安排,花费大量金钱做足预防措施。可是,迈克尔已年满二十一岁,谁也扭转不了他的个人意愿。他参军,跨过太平洋作战,晋升上尉,赢得奖章。1944年,《生活》杂志刊登了他的照片和赫赫战功。朋友把杂志拿给唐·柯里昂看(家人没这个胆子),唐轻蔑地嘟哝了几句,说:“他为陌生人创造了那些奇迹。”

1945年,正在养伤的迈克尔·柯里昂提前退伍,他压根不知道是父亲安排了他的退役。他在家里住了几个星期,没和任何人商量,突然去了新罕布什尔州汉诺佛的达特茅斯学院,就此离开父亲的住所。这次回来一方面是参加妹妹的婚礼,另一方面是让家里人见见他的未婚妻,一个苍白无力的美国姑娘。

有几位宾客的人生格外多姿多彩,迈克尔·柯里昂在用他们的小趣闻逗凯·亚当斯开心。她觉得这些人异乎寻常,迈克尔因此觉得很好玩,她见了新鲜和陌生的事物总是目光炯炯,这和往常一样迷住了迈克尔。最终一小群人吸引住了她的视线,他们都聚集在家酿葡萄酒的木桶旁。那几个人分别是亚美利哥·邦纳塞拉、面包师纳佐里尼、安东尼·科波拉和卢卡·布拉齐。她用她一向敏锐的眼力指出这四个人显得不怎么开心。迈克尔微笑道:“对,他们是不开心。他们在等着私下见我父亲。求他办事。”很容易就看得出,四个人的眼神须臾不离唐的身影。

唐·柯里昂站在门口欢迎宾客,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开过来,在林荫路的另一侧停下。前排的两个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毫不掩饰地抄写附近车辆的牌号。桑尼扭头对父亲说:“那边的两个家伙,肯定是警察。”

唐·柯里昂耸耸肩。“马路又不是我家的,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桑尼五官粗重的爱神脸气得通红。“下贱的狗杂种,什么都不尊重。”他走下门前台阶,穿过林荫道,来到黑色轿车停泊的地方。他愤怒地把脸凑近司机,司机没有畏缩,而是打开皮夹,亮出绿色证件。桑尼一言不发地后退,朝轿车后门啐了一口,扬长而去。他希望司机能跳出轿车追上来,但司机无动于衷。他回到台阶上,对父亲说:“联邦调查局的在抄车牌号码,没礼貌的混蛋。”

唐·柯里昂知道他们是谁。他最亲近的朋友早已得到提醒,别乘自己的轿车出席婚礼。尽管他并不赞同儿子傻愣愣地展示怒火,但儿子发发脾气也有好处,让不速之客们误以为他们的“意外”出现让人措手不及。唐·柯里昂本人并不生气。有个道理他早就弄清楚了,那就是你必须承受社会强加的侮辱,因为他明白,连最卑微的人,只要时刻擦亮眼睛,就迟早能抓住机会,报复最有权势的人。正是明白这个道理,唐才从不放弃他的谦逊风度,所有朋友都对此敬佩有加。

宅邸背后的花园里,四人乐队开始演奏。宾客都已到齐。唐把不速之客抛诸脑后,领着两个儿子走向婚宴现场。

几百名客人聚集在宽敞的花园里,有些在鲜花点缀的木台上跳舞,有些坐在摆满喷香食物和大罐家酿红酒的长桌边。新娘康妮·柯里昂光彩夺目,同新郎、伴娘、女傧相和迎宾员坐在一张特别垫高的餐桌周围。乡村风格的布置符合意大利传统,却不对新娘的胃口,但康妮选择这个丈夫已经触怒了父亲,因此只好用一场“黑皮”1式婚礼讨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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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卡洛·里齐是个混血儿,父亲是西西里人,母亲祖籍意大利北方,他遗传了母亲的金发蓝眼。卡洛的父母住在内华达州,他惹了点官司,不得不离开那里。他在纽约认识了桑尼·柯里昂,进而认识了桑尼的妹妹。唐·柯里昂当然派过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去内华达,他们汇报说卡洛和警方的纠葛是因为卡洛玩枪不慎,问题不严重,很容易就能抹掉记录,让他清白做人。他们还带回了有关内华达州合法赌博的情报,唐对此很感兴趣,最近一直在惦记这档子事。唐高明的手段之一,就是把利益的来源分布在不同的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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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妮·柯里昂不算漂亮,瘦巴巴的,有点神经质,以后肯定是个泼妇。但今天不同,白色婚纱和献出贞操的渴望改变了她,她容光焕发,几乎称得上美丽。木头桌面底下,她的手搁在新郎肌肉发达的大腿上,噘起爱神式的弓形嘴唇,隔着空气亲吻他。

她觉得卡洛·里齐英俊得无以复加。卡洛·里齐小时候曾顶着烈日在荒漠里劳作,非常辛苦的体力活儿,因此前臂和肩膀异常粗壮,燕尾服撑得鼓鼓囊囊的。他沐浴在新娘爱慕的视线中,为新娘斟满酒杯。他待她格外殷勤,仿佛两人是同台的演员,但眼睛不时扫向新娘挎在右肩上的特大号丝绒手包,装现金的信封填满了手包。到底有多少?一万?两万?卡洛·里齐微微一笑。这还只是开始。他总算和豪门结亲了,他们会照顾好他的。

客人里有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油光水滑的雪貂脑袋,也在打量那个丝绒手包。保利·加图盘算着该怎么一把抢走那个胀鼓鼓的钱袋。想一想就让人开心。不过他知道这只是无聊无害的妄想,就像小孩做梦用气枪打倒坦克。他望着上司彼得·克莱门扎,中年胖子绕着几个姑娘在木头舞台上跳欢快的塔兰台拉民间舞。克莱门扎的个头高得吓人,块头也大得吓人,舞步娴熟而放肆,用硬邦邦的肚皮色迷迷地挨碰比他年轻得多也矮小得多的姑娘们的胸部,宾客不禁鼓掌喝彩。年纪较大的女人抓住他的胳膊,争抢下一轮的舞伴位置。年纪较小的男人恭敬地让出舞池,伴着曼陀林狂放的节奏拍巴掌。克莱门扎终于瘫坐在椅子上,保利·加图端来一杯冰镇的黑葡萄酒,掏出丝绸手帕帮他擦拭汗流不止的朱庇特额头。克莱门扎大口喝酒,鲸鱼似的喘气。他没有对保利道谢,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别杵在这儿当舞蹈裁判,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到附近多走两圈,看看有什么问题。”保利连忙钻进人群。

乐队暂停休息。一个叫尼诺·瓦伦蒂的年轻人捡起他们放下的曼陀林,抬起左脚踏着座椅,唱起粗俗的西西里情歌。尼诺·瓦伦蒂面容英俊,但因为常年饮酒而肿胀。他这会儿已经有点醉了,翻着白眼,舔着舌头,唱出淫秽的歌词。女人们开心尖叫,男人们跟着歌手喊出每个小节的最后一个词。

唐·柯里昂在这种事情上出了名地死板,尽管他的矮胖老婆兴高采烈地跟着大家起哄,他却一转身钻进屋子里。桑尼·柯里昂看在眼里,起身走向新娘的餐桌,在年轻的伴娘露西·曼奇尼身边坐下。他俩很安全。桑尼的妻子在厨房,忙着完成婚礼蛋糕的最后装饰。桑尼咬着女孩的耳朵说了几个字,女孩起身离开。桑尼等了几分钟,假装漫不经心地跟上去,他挤过人群,时不时停下和宾客聊几句。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们。伴娘念了三年大学,已经完全成了美国人,是个名声在外的成熟女孩。婚礼彩排的时候,她从头到尾都在用挑逗和玩笑与桑尼·柯里昂调情,既然他是伴郎,和她在婚礼上扮演一对儿,她觉得这么做是受到允许的。她挽起粉色长袍,走进屋子,装出天真的笑脸,轻快地跑上楼梯,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等她出来,看见桑尼·柯里昂在上面一层的楼梯平台向她招手。

唐·柯里昂的“办公室”是个略微垫高的拐角房间,此刻关着窗户,汤姆·黑根隔着玻璃俯视张灯结彩的花园婚宴。他背后的贴墙书架堆满法律书籍。黑根是唐的律师和顾问,是家族最重要的下属。他和唐在这个房间里解决了许多棘手问题,所以当他看见教父离开婚宴走进屋子,他就知道了,即便今天是大喜之日,有些小事还是非得处理不可,唐要来找他。紧接着,黑根看见桑尼·柯里昂和露西·曼奇尼咬耳朵,还有他尾随露西走进屋子的那一幕小小喜剧。黑根做个鬼脸,考虑要不要告诉唐,最后决定还是算了。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写的名单,列出的人都已得到私下面见唐·柯里昂的许可。唐走进房间,黑根把名单递给他。唐·柯里昂点点头,说:“邦纳塞拉留到最后。”

黑根推开法式双开门,径直走进花园,走向聚在酒桶周围的央求者,指了指胖乎乎的面包师纳佐里尼。

唐·柯里昂用拥抱欢迎面包师。他们在意大利是小时候的玩伴,长大了也还是好朋友。每年复活节都有新鲜出炉的凝脂奶油麦芽派送到唐·柯里昂的家里,脆皮烤得金黄,又大又圆,堪比卡车轮胎。逢到圣诞节和家族成员的生日,纳佐里尼就用鲜美的奶油酥点表达敬意。这些年,不管生意好坏,纳佐里尼总是高高兴兴地向唐年轻时创立的面包业协会缴纳费用,除了战争期间希望能在黑市买到物价局的糖票之外,从没求过任何人情。现在这位忠诚的朋友有机会恳请援助了,唐·柯里昂很愿意答应他的请求。

他递给面包师一根“高贵”雪茄,一杯黄色“女巫”利口酒,按着面包师的肩膀,鼓励他说下去。这是唐有人情味的一面。他也有过苦涩的经历,知道人求人帮忙需要多少勇气。

面包师讲述女儿和恩佐的事情。一个意大利西西里的年轻人,被美国军队俘虏,以战俘身份来到美国,假释出来为美国的战事作贡献!诚实的恩佐和不谙世事的凯瑟琳萌发了纯洁而高尚的感情,但如今战争结束,可怜的小伙子要被遣返意大利,纳佐里尼的女儿肯定会心碎欲绝。只有教父柯里昂能帮助这对苦恼的男女。他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唐陪着纳佐里尼踱来踱去,手按着面包师的肩膀,同情地点着头,鼓舞面包师的勇气。等他终于讲完,唐·柯里昂笑着对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你可以不用担心了。”他开始仔细解释他的解决之道。首先向本选区的国会议员请愿。再由国会议员提出特别法案,允许恩佐入籍美国。法案肯定能在国会通过。这是恶棍狼狈为奸的特权。唐·柯里昂解释说办事需要钱,现行价格是两千块。他,唐·柯里昂本人,愿意保证事情顺利办成,费用由他代收。朋友你说怎么样?

面包师拼命点头。他早知道办这么大的事情肯定得花钱。完全可以理解。国会的特别法案可不便宜。纳佐里尼感激得热泪盈眶。唐·柯里昂陪他走到门口,保证派得力干将去找面包师,安排妥当所有细节,整理一应必须文书。面包师使劲拥抱他,随后消失在花园里。

黑根对唐笑着说:“纳佐里尼倒是做了一笔好投资。两千块一个女婿和一个面包房的终身帮工。”他顿了顿:“交给谁办?”

唐·柯里昂蹙眉思考道:“别找我们的人。交给隔壁选区的犹太佬。换个家庭住址。战争结束,估计会有很多类似的事。得在华盛顿再安排几个人,处理我们办不完的事情,免得价格上涨。”黑根在记事簿里做笔记,“别找鲁特科议员,试试费歇尔。”

黑根带进来第二个人,他的问题很简单。他叫安东尼·科波拉,父亲是唐·柯里昂年轻时在铁路货场的工作伙伴。科波拉想开比萨店,购置设施和特制烘箱需要五百块定金。出于某些无法深究的原因,对方不接受赊账。唐从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数量不够,他做个鬼脸,对汤姆·黑根说:“借我一百块,星期一我去了银行还你。”央求者再三声明,说四百块就够了,但唐·柯里昂拍拍他的肩膀,抱歉地说:“婚礼开销太大,搞得我有点缺现金。”他接过黑根递过来的钱,和他的那卷钞票一起塞给安东尼·科波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