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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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托·柯里昂耸耸肩,挤出有点尴尬的神情。“当然啦,”他说,“你得理解,我是新入行的。谢谢你像教父一样和我说话。”

法努奇很受触动。“小伙子人不错嘛。”他说着拉起维托的手,攥在他毛乎乎的两只大手里,“你懂得尊重,”他说,“在年轻人身上是美德。下次要先和我谈谈,明白了?也许我还能帮你们策划一下呢。”

日后,维托·柯里昂逐渐明白,他之所以能和法努奇周旋得那么成功,那么知道进退,正是因为他脾气暴躁的父亲死在了西西里的黑手党手上。但此时此刻,他只感到一种森冷的怒意,这家伙居然要抢他冒着生命和自由的风险挣来的钱。他并不害怕,恰恰相反,他当时在想,法努奇真是个疯狂的傻瓜。以他眼中的克莱门扎而言,这条粗壮的西西里大汉宁可不要命,也不肯放弃劫来的一分钱。说到底,克莱门扎愿意仅仅为了偷一块地毯杀死警察,而瘦削的忒西奥有着蝰蛇的致命气质。

那天夜里,在通风井另一头克莱门扎的廉租公寓里,维托·柯里昂刚又领教了一课。克莱门扎破口大骂,忒西奥愁眉苦脸,但话锋一转,他们居然讨论起了法努奇拿到两百块会不会就此收手。忒西奥觉得有这个可能。

克莱门扎固执己见:“不行,刀疤脸杂种肯定找过收衣服的批发商,打听到我们得了多少钱。三百块,少一毛钱法努奇都不会作罢。我们只能付钱。”

维托大吃一惊,但他很谨慎,没有流露出他的惊讶。“我们为什么非得付钱?他能把我们三个怎么样?我们比他强壮,我们还有枪,凭什么要把血汗钱交给他?”

克莱门扎耐心解释。“法努奇的朋友是真正的野兽。他在警察局也有关系。他想听我们的计划,无非是打算出卖我们,博得警察的欢心。这样警察就欠他一个人情了。这就是他的道道儿。另外,他有马兰扎拉本人点头的特许权,这片地区归他管。”马兰扎拉是个经常见报的匪首,据说手下有个犯罪集团,专门从事敲诈勒索、赌博和武装抢劫。

维托·柯里昂和两个朋友坐着喝酒。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运用过智慧。他惊讶于自己的思路竟然如此明晰。他回想他对法努奇的所有了解。他回忆法努奇喉咙被割的那天,法努奇如何用软呢帽垫在下巴底下,接住滴落的鲜血。他想起动刀子的年轻人死于非命,另外两个被迫破财消灾。他突然想通了,法努奇肯定没什么像样的关系,不可能有。一个向警方通风报信的人,一个收钱就可以不寻仇的人,肯定没有过硬的后台。真正的黑手党头目不会放过另外那两个人。不,法努奇只是运气好,杀了动刀子的年轻人,知道另外两个人有所提防,他奈何不了他们,因此才情愿收钱买命。他能向店主和公寓楼里的赌场勒索保护费,完全是因为他身上的那股蛮劲。可是,维托·柯里昂知道至少有一个赌场从不向法努奇进贡,老板也没有遇到任何事情。

这样看来,法努奇是个独行侠。他雇用枪手执行特殊的任务,不过这都是纯粹的金钱关系。维托·柯里昂于是作了另外一个决定:他的人生要走一条什么道路。

这段经验催生了他的座右铭: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命运。那天晚上,他大可以向法努奇进贡,回去当他的杂货店伙计,过几年自己也开个杂货店。可是,命运决定他必须成为唐,命运把法努奇带给他,他要走命中注定的道路。

喝完那瓶红酒,维托谨慎地对克莱门扎和忒西奥说:“你们要是愿意,不如一人给我两百块,我去交给法努奇?我保证他会接受我给他的这个数字。剩下的事情全交给我。我会把问题解决得包你们满意。”

克莱门扎顿时露出怀疑的眼神。维托冷冷地对他说:“只要我承认一个人是我的朋友,我就绝对不会骗他。你们明天自己去找法努奇,让他向你们要钱,但别立刻付给他,也无论如何别和他吵。就说要去取钱,会通过我转交给他。让他明白你们愿意按他的价码付钱。别讨价还价,这个交给我。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危险,那就没必要激怒他。”

当晚谈到这里结束。第二天,克莱门扎找法努奇谈话,确定事情不是维托编出来的。接着,克莱门扎来到维托家,给了维托两百块。他盯着维托·柯里昂说:“法努奇说不能少于三百,你怎么让他接受这个数目?”

维托·柯里昂通情达理地说:“这就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了。你记住我帮了你一次就好。”

随后来的是忒西奥。忒西奥比克莱门扎内敛和敏锐,更狡猾,但少些冲劲。他感觉到有蹊跷,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有点担心,对维托·柯里昂说:“和那个黑手杂种打交道要当心,他奸诈得像个神父。给钱的时候需要我在场当证人吗?”

维托·柯里昂摇摇头,甚至没费心回答,只是对忒西奥说:“告诉法努奇,今天晚上九点到我家来收钱。我请他喝杯酒,聊一聊,说服他接受这个数目。”

忒西奥摇摇头:“你恐怕没那个好运气,法努奇从不让步。”

“我会和他讲道理。”维托·柯里昂说,这句话后来成了他的名言,致命攻击前的最后警告。后来他成为唐,每次请对手坐下来和他讲道理,对手就明白这是解决争端而不流血杀人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吃过晚饭,维托·柯里昂吩咐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桑尼和弗雷德——到街上去,没有他的允许,就无论如何也不准他们回家。她必须守在公寓门口。他和法努奇有些私事要讨论,不能被打扰。他看见妻子脸上的惧意,很生气,平静地说:“你以为你嫁了个傻瓜吗?”妻子没有回答,不回答是因为她害怕,但此刻害怕的不是法努奇,而是自己的丈夫。他就在她的眼前发生变化,每个小时都有所不同,变成一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他向来安静,沉默寡言,但总是很斯文,通情达理,就西西里年轻男子而言非同寻常。妻子见到的是他在褪去与世无争的保护色,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他起步很晚,已经二十六岁,但一登场就技惊四座。

维托·柯里昂决定杀死法努奇。杀了法努奇,他的银行户头上就会多七百块。三百块是他必须付给黑手恐怖分子的钱,还有忒西奥的两百和克莱门扎的两百。要是不杀法努奇,他就要让出这七百块现金。在他眼里,法努奇那条命值不了七百块。他不会用七百块换取法努奇的小命。就算法努奇需要七百块动手术救命,他也不会给他七百块让他找医生。他不欠法努奇的人情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对法努奇也没有感情。那么,凭什么要给法努奇七百块呢?

接下来的结论理所当然,既然法努奇想用武力夺走他的七百块,那么他为什么不杀了法努奇呢?地球没了这么一个角色也照样转。

当然,还有一些现实因素需要考虑。法努奇也许真有几个手握权柄的朋友,会来为他寻仇。法努奇本人就很危险,不那么容易杀,而且还有警察和电椅候着呢。可是,自从父亲遇害以后,维托·柯里昂本来就活在死刑判决之下。十二岁那年,他逃脱处刑人的追杀,远涉重洋来到陌生的土地,换了个陌生的名字。多年默默的观察告诉他,他远比芸芸众生更聪明、更勇敢,只是缺少机会运用智慧和运气罢了。

可是,在向命运迈出第一步之前,他还是犹豫了。他甚至把七百块单独叠成一卷,揣进长裤的口袋。不过,他把钱放进了左边裤兜。右边裤兜是克莱门扎为了抢劫丝绸卡车而交给他的手枪。

法努奇准九点登门拜访。维托·柯里昂端出一罐克莱门扎送他的家酿葡萄酒。

法努奇把白色软呢帽挨着酒罐放在桌上。他松开领带,一条宽边的花纹领带,明艳的图案掩盖住了番茄汁的污渍。这是个炎热的夏夜,煤气灯火苗微弱,公寓里悄静无声。维托·柯里昂却浑身冰冷。为了表示真诚,他先递上那卷钞票,仔细观察法努奇,法努奇一张一张点钱,接着拿出大号皮夹,把钱塞进去。法努奇喝着葡萄酒,说:“你还欠我两百。”他两道浓眉下的脸上毫无表情。

维托·柯里昂用冷静而通情达理的声音说:“我手头有点紧,我最近失业。请允许我拖欠几周吧。”

法努奇可以接受这个小小让步。钱已经到手大部分,剩下的等等也无妨。说服之下甚至还可能多等几天甚至就此作罢。他边喝酒边哧哧笑道:“哎呀,你这个年轻人倒是机灵。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你?小伙子你太安静了,对自己没好处。我可以帮你安排些事情,能挣大钱。”

维托·柯里昂礼貌地点点头,表示很有兴趣,拿起紫色酒罐斟满法努奇的酒杯。法努奇想到他会说些什么,觉得还是不多坐为妙,于是起身握住维托的手。“晚安啦,年轻人,”他说,“别往心里去哟。要是有什么我能效劳的,打个招呼就行。你今晚为自己办了件好事。”

维托目送法努奇下楼,走出大门。马路上满是目击者,能证明法努奇安然离开柯里昂家。维托在窗口观察,见到法努奇拐弯上了第十一大道,知道法努奇这是要回家,多半打算先放下战利品,然后再出门。很可能还要放下手枪。维托·柯里昂走出公寓,沿着楼梯跑上屋顶。他跑过一整个街区的屋顶,爬下一幢空厂房的防火楼梯,来到那幢楼的后院。他踢开后门,走前门出去。马路对面就是法努奇居住的公寓楼。

这一片廉租公寓向西只延伸到第十大道。第十一大道多数是仓库和厂房,租用给依靠纽约中央铁路跑运输的公司,他们需要就近利用从第十一大道到哈德逊河之间星罗棋布的堆场。这片空旷地区里剩下的公寓楼已经寥寥无几,法努奇那幢是其中之一,大部分住户是单身列车员、货场工人和最廉价的妓女。他们不像老实的意大利人那样坐在街上聊天,而是在酒馆里挥霍薪水。因此,维托·柯里昂发现他很容易就溜过了空荡荡的第十一大道,钻进法努奇那幢公寓楼的门厅。他在这里拔出他从没用过的枪,等待法努奇回家。

他隔着门厅的玻璃门张望,知道法努奇会从第十大道过来。克莱门扎给他看过枪上的保险,他空膛扣过扳机。不过,小时候在西西里,他九岁就经常和父亲上山打猎,经常端起当地叫“狼枪”的沉重霰弹枪开火。正因为他那么小就熟悉狼枪,杀死他父亲的凶手才判了他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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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在黑洞洞的门厅里,看见法努奇的白色身影穿过马路,走向大门。维托后退一步,肩膀抵着通往楼梯的内门。他举枪准备开火,伸出的手离大门仅有两步之遥。门向内打开。法努奇,白色的法努奇,肩宽体阔的法努奇,臭烘烘的法努奇,填满了门口那一方亮光。维托·柯里昂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