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 3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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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重新审视他,看他破相的左脸,看西西里少有的两条长腿。他打量着明目张胆扛枪的两个牧羊人,想起他们怎么走进咖啡馆,说他们的东家要和他聊聊。老板吼叫着要那个王八蛋从他家露台滚蛋,一名牧羊人却说:“听我一句,你最好亲自出去和他聊聊。”他不由自主走了出来。此刻他意识到最好对这个陌生人以礼相待,于是勉强道:“星期天下午来吧。我叫维泰利,我住在村外山坡上的高处。你先来咖啡馆,我带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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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布雷奇奥想说什么,迈克尔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牧羊人的舌头冻在了嘴里。维泰利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迈克尔起身伸出一只手,老板紧紧握住,满脸笑容。他要打听一下,要是答案不如意,反正可以让两个儿子带着霰弹枪迎接迈克尔。老板在“朋友们的朋友”圈里也有不少关系。不过,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西西里人信奉的不期而遇的好运气,女儿的美貌将让她不愁吃穿,家族兴旺。其实倒也不错。村里有些年轻人已经开始围着女儿打转,这张破相的脸足以完成吓跑他们的必要任务。为了表达善意,维泰利送了他们一瓶最好最冰的葡萄酒。他注意到付钱的是一名牧羊人。这让他的心里更加有数了,迈克尔说了算,另外两个只是他的手下。

迈克尔失去了远足的兴致。他们找到一家车行,雇用汽车和司机送他们回柯里昂镇。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塔扎医生多半就从牧羊人嘴里听说了前后经过。晚上,坐在花园里,塔扎医生对唐·托马西诺说:“我们的朋友今天吃了一道霹雳。”

唐·托马西诺似乎并不吃惊,他咕哝道:“真希望巴勒莫的那帮年轻人也能吃一记霹雳,好让我喘口气。”他说的是巴勒莫那些大城市里涌现的新派黑手党首领,正在挑战他这种旧体系的中坚力量。

迈克尔对托马西诺说:“我想请你吩咐两个羊倌一声,星期天别跟着我。我要去女孩的家里吃饭,不希望他们在旁边转来转去。”

唐·托马西诺摇摇头:“你是你父亲托付给我的,所以别对我提这种要求。另外呢,我怎么听你已经在说结婚了?在我派人和你父亲通气之前,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迈克尔·柯里昂说得很小心,这毕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唐·托马西诺,你了解我的父亲。要是有人拒绝他,他的耳朵马上会什么也听不见,直到答应了才会恢复听觉。唉,他已经被我拒绝了好几次。保镖的事情我理解,我不想招惹麻烦,他们星期天陪我去好了,但结不结婚我说了算。既然我不允许父亲干涉我的私生活,那么要是允许你这么做,岂不是在侮辱他吗?”

黑手党头目叹息道:“唉,好吧,看来这个婚是非结不可了。我知道你是被霹雳打中了。她是个正派人家的好姑娘。你要是侮辱了她家门楣,她父亲肯定会追杀你,你肯定会流血。另外,我和这家人很熟,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迈克尔说:“她也许会受不了我的长相,另外她年纪很小,会觉得我太老,”他见到两个男人在对他笑,“我需要钱买礼物,最好还能有辆车。”

唐点点头。“都交给法布雷奇奥安排吧,他很机灵,在海军学过机修。我明天早上给你些钱,顺便通知一下你父亲——这是我的义务。”

迈克尔对塔扎医生说:“有什么办法能止住这该死的鼻涕吗?我不想让姑娘看见我总在擦鼻子。”

塔扎医生说:“可以在你出发前给你敷药,会让你感觉有点发麻,但别担心,你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亲她。”医生和唐都被这句俏皮话逗乐了。

星期天之前,迈克尔拿到一辆阿尔法罗密欧,有点破旧,但还能开。他搭巴士去了一趟巴勒莫,为姑娘及其家人置办礼物。他得知姑娘叫阿波罗妮亚,每晚总挂念她可爱的面容和好听的名字,不使劲喝酒就睡不着,医生家的几位老女仆得到命令,每晚要在他床边放一瓶冰好的葡萄酒。他每晚都喝个精光。

星期天,随着响彻西西里全境的教堂钟声,他开着阿尔法罗密欧去了那个村子,在咖啡馆门口停车。卡洛和法布雷奇奥带着狼枪坐在后排,迈克尔叫他们在店里等,别跟着他去老板家。咖啡馆今天歇业,露台上空无一人,维泰利靠在栏杆上等他们。

几个人互相握手,迈克尔带着三个装礼物的小包,跟着维泰利爬上山坡。维泰利的住处比普通村舍宽敞得多,他家显然不穷。

室内的陈设很熟悉,有几尊罩着玻璃罩的圣母像,圣母像脚下闪烁着祈祷蜡烛的红光。两个儿子在等他们,同样身穿星期天穿的黑衣。两个年轻人顶多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经常下地干活,模样比较成熟。母亲身材健壮,和丈夫一样矮胖身材。没有那姑娘的身影。

先是一轮彼此介绍,迈克尔连听也没听,众人在一个房间里落座,这里多半是客厅,但也有可能是正式的用餐室。房间里塞满了各色家具,不怎么宽敞,但就西西里的标准而言,已经是中产阶级方能享受的浮华生活了。

迈克尔向维泰利先生和维泰利夫人奉上礼物。给父亲的礼物是个金质雪茄剪,给母亲是在巴勒莫能买到的一匹最好的布料。还有一件礼物是给那姑娘的。维泰利夫妇收下礼物,但感激中有所保留。礼物给得有点早,通常要到第二次登门拜访才送礼。

父亲用乡下男人对男人的语气对迈克尔说:“别以为我们家就那么低贱,会随便欢迎陌生人进门。但唐·托马西诺以个人名义为你作保,整个行省没有一个人会怀疑这位好人的信誉,所以我们才愿意欢迎你。可是,有句话我要说清楚,如果你对我女儿是认真的,那么我们就必须先知道一下你和你家族的情况。你应该能理解,你们家也是这个国家出去的。”

迈克尔点点头,有礼貌地说:“只要你想知道,我随时愿意都有问必答。”

维泰利阁下举起一只手。“我这人不喜欢打听是非。先看有没有必要好了。现在你是以唐·托马西诺的朋友身份进我家门的。”

尽管鼻腔内部敷了药,但迈克尔竟然闻到那姑娘出现在了房间里。他转过身,姑娘就站在通往里屋的拱门门口。那是鲜花和柠檬花的香味,可她乌黑的卷发上没有簪花,纯黑色的裙装上——显然是她最好的主日礼服——也没有装饰。她瞥了迈克尔一眼,微微一笑,端庄地垂下眼睛,在母亲身边坐下。

迈克尔又有了那种气短的感觉,洪水般涌遍全身的与其说是情欲,不如说是疯狂的占有欲。他第一次理解了意大利男人那闻名遐迩的嫉妒。此时此刻,要是有谁敢碰一下这女孩,妄图宣称拥有她,从他手里夺走她,他就会毫不犹豫杀死对方。他想占有她,就像吝啬鬼想占有金币那样痴狂,就像小佃农想拥有一片土地那样饥渴,想把她锁在房间里,囚禁她,只有他一个人能碰。他甚至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她扭头对一个哥哥微笑,迈克尔想也没想就向他投去杀人的眼神。全家人都看见了,认为是挨了“霹雳”的典型症状,顿时放下心来。结婚之前,这位年轻人将是女儿手里的面团。结婚以后情况当然会有变化,但那也无所谓了。

迈克尔直勾勾地望着姑娘,她可爱的鸭蛋脸。他见到她的嘴唇近乎于紫蓝色,颜色和嘴唇里流淌的鲜血一样深。他不敢直呼她的名字,只好说:“我那天在橘树丛见到了你,你转身逃跑,希望我没有吓坏你。”

女人抬起眼睛,看了他仅仅一瞬间。她摇摇头,但那双眼睛可爱得让迈克尔不得不转开视线。母亲凶巴巴地说:“阿波罗妮亚,和可怜的小伙子说两句吧,他赶了许多里路来见你。”但女孩长且黑的睫毛一动不动,翅膀般遮住双眼。迈克尔把用金纸裹着的礼物递给她,她接过去放在膝头。父亲说:“打开吧,女儿。”但她的手没有动。这双棕色的小手像是属于顽童。母亲探身拿起包裹,不耐烦地打开,但下手很有分寸,不想扯破昂贵的包装纸。见到红色天鹅绒的首饰盒,她犹豫片刻,她这双手还没拿过这种东西,不知道怎么打开暗扣。不过她还是凭借本能打开了,取出礼物。

礼物是一条沉重的金链,可以当项链佩戴,全家人倍感敬畏,不但因为显然很值钱,更因为在这个社会里,金子质地的礼物就等于最认真的表白,不亚于求婚,至少也是有求婚的意图。他们不再怀疑陌生人的诚恳,也不再怀疑他的家世。

阿波罗妮亚仍旧没有去拿礼物。母亲举到她眼前让她看,她抬起长长的睫毛,只看了一眼,就转而直视迈克尔,小鹿般的棕色眼睛很严肃,用意大利语说:“谢谢。”这是迈克尔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声音仿佛天鹅绒,充满了少女的柔嫩和羞怯,听得迈克尔的耳朵嗡嗡作响。他不敢看她,只和她父母说话,因为看她会让他失魂落魄。不过他还是注意到了,尽管她的衣服很保守,宽宽大大的,但她的肉体仍旧散发着纯粹的肉欲,如亮光般射穿布料。他还注意到她涨红了脸,热血涌到脸上,暗奶油色的肤色变得更深了。

最后,迈克尔起身准备离开,全家人跟着站了起来。他们郑重其事地道别,握手的时候,女孩终于站在了他面前,肌肤相贴让迈克尔像是触了电,她的手温暖而粗糙——乡民的皮肤。父亲送他下山上车,请他下周来吃星期天的正餐。迈克尔点点头,但知道自己不可能忍耐一星期之久。

他没有苦苦等待。第二天,他没带那两个牧羊人,开车来村里,坐在咖啡馆的花园露台上,同女孩的父亲聊天。维泰利先生动了恻隐之心,叫老婆和女儿下山来咖啡馆和他们一起坐坐。这次就没那么尴尬了。阿波罗妮亚不再那么羞怯,话也稍微多了些。她身穿日常的印花衣服,更加适合她的肤色。

第三天,还是照旧。只是这次阿波罗妮亚戴着他送的金链。迈克尔对她微笑,知道这是在给他打暗号。他送阿波罗妮亚上山,她母亲紧随其后,但这也阻止不了两个年轻人的身体挨挨蹭蹭,阿波罗妮亚绊了一下,撞在他身上,他只得伸手扶住她,她的身体是那么温暖,那么充满活力,在迈克尔的血液里掀起阵阵波澜。他们看不见维泰利夫人在背后忍不住笑了,因为她的女儿是一头小山羊,还裹着尿布的时候就在这条路上上下下了,怎么可能绊跤?她笑是因为在婚礼之前,这位年轻人只能用这个办法摸摸她的女儿了。

如此,两周一晃而过。迈克尔每次来都要送她礼物,她的羞怯越来越少。不过,他们见面的时候总有女方家里的长辈盯着。她只是个农村姑娘,没多少文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但她对生活有着鲜活的渴望,再加上语言的障碍,她显得格外有趣。一切都按照迈克尔的愿望顺利进行。姑娘不但迷上了他,还知道他肯定很有钱,婚礼定于两周后的星期天举行。

唐·托马西诺终于插手。他收到从美国传来的话:迈克尔做事可以不受约束,但必要的预防措施还是一样也不能少。因此,唐·托马西诺自命为新郎的长辈,他的保镖到场也就顺理成章了。卡洛、法布雷奇奥和塔扎医生都算是柯里昂家族出席婚礼的代表。新郎和新娘将住进塔扎医生那幢有石墙包围的别墅。

婚礼是普通的乡村婚礼。新郎新娘和来宾组成队伍,步行从新娘家走向教堂,村民站在街道上,朝他们撒鲜花。婚礼队伍把糖衣杏仁——传统的结婚糖果——扔给邻居,剩下的糖果在新娘的婚床上堆成白色糖山,不过这里的婚床只是个象征,因为他们将在柯里昂镇外的别墅度过初夜。婚宴要持续到午夜,但新郎新娘会早早乘那辆阿尔法罗密欧离开。到了要离开的时候,迈克尔惊讶地发现新娘请母亲陪他们一起去柯里昂镇。父亲解释说姑娘年纪还小,是处女,有点害怕,新婚之夜过后的早晨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万一出什么岔子,还能把她拨回正轨——情况有时候会变得很棘手,对吧?迈克尔发现阿波罗妮亚看着他,小鹿般的棕色大眼里含着疑虑。迈克尔对她笑了笑,点头答应。

就这样,他们开车载着岳母回到柯里昂镇外的别墅。不过年长的妇人见到塔扎医生的女仆就咬起了耳朵,抱了抱女儿,留下一个吻就走了。迈克尔和新娘总算可以单独走进宽敞的卧室。

阿波罗妮亚在斗篷底下还穿着婚纱。嫁妆箱和行李从车里送进了房间。小桌上有一瓶葡萄酒和一盘小婚礼蛋糕。两人的眼睛总往华盖大床瞅,姑娘站在房间正中央,等待迈克尔先采取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