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棵柠檬树,树下面放了一张椭圆木桌,桌子四周是几张做工粗糙的木椅。克莱门扎和迈克尔在其中两张椅子上坐下之后,克莱门扎让那些人过来。其中有个人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下。克莱门扎问起这个人的生活状况。他结婚了没有?有孩子了吗?为唐·多梅尼克干活有多长时间了?在特拉帕尼有谁是他的亲戚?他想没想过到美国去发财?对最后这个问题的回答必然是“想过”。
一个穿黑裙子的老妪拿来一大罐加了鲜柠檬汁的酒,接着又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放了许多杯子。克莱门扎给每个面试的人递上一杯酒,再给他一支烟。面试完了,香烟也给完了,那些人都离开了花园。克莱门扎对迈克尔说:“你觉得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迈克尔耸耸肩说:“我看他们都一样,都想去美国。”
克莱门扎说:“我们在那边也需要新鲜血液。我们损失了许多人,可能还会损失不少人。每隔五年左右我都要回来,带十二个人回去。我亲自训练他们。先从小事干起——催收欠款、暴力抢劫、警卫任务。我考验他们的忠诚,等我觉得是时候了,我就给他们机会杀人明誓。不过我在这件事情上非常谨慎,他们也知道,一旦过了这一关,今后只要忠心耿耿,这一辈子就能过上好的生活。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为柯里昂家族来招募人员的,而且每个人都希望跟我见面。不过我大哥先替我进行筛选。没有他的首肯,谁也见不着我。”
迈克尔看了看这座美丽的花园,五颜六色的鲜花、清香扑鼻的柠檬树、从古代废墟中挖来的神像,还有一些新的圣徒造像以及别墅四周玫瑰色的围墙。在这里检验十二个杀手门徒真是太美妙了。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那辆小菲亚特又出现在别墅的大门口,警卫挥手让它进来,开车的是安多里尼。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长长的黑发,椭圆的面庞,跟画像上的圣母玛利亚一样漂亮。她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迈克尔看出她已经有了身孕。虽然她穿着西西里妇女那种宽松衣裙,但颜色却不是黑的,而是很难看的玫瑰色和白色。但是她太漂亮了,所以穿什么衣服也就无所谓了。
迈克尔·柯里昂看见从后座下来的赫克特·阿多尼斯,见他身材那么矮小,心里感到非常惊奇。阿多尼斯走上前来进行介绍。这个姑娘叫尤斯蒂娜。她丝毫没有年轻女子的那种羞涩,虽然才十七岁,可是脸上却露出成熟女人的坚强,好像她早就尝过生活的辛酸。她先把迈克尔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向他鞠了个躬作为对引见的回应。她那样看他,好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有什么耍阴谋诡计的破绽。
一个老女人把她领到为她准备的房间。安多里尼把她的行李从车上搬下来,她只带了一只小箱子,迈克尔把这只箱子拎到她的房间。
安多里尼开着菲亚特走了,赫克特·阿多尼斯没走。当晚大家在一起吃晚饭。在餐桌上,他们商量了把尤斯蒂娜送到美国的计划。唐·多梅尼克说,到突尼斯的船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待命,一旦吉里安诺来了,他们就立即起航。他笑着说:“谁知道他会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一起来呢。”
彼得·克莱门扎说他会护送尤斯蒂娜去突尼斯,确保把她送上那架有特别文件的专机,这样她进入美国就没有麻烦了。事情办完后他就回别墅来。
等尤斯蒂娜到了美国,把密信带回来,营救吉里安诺的行动就开始。
在餐桌上尤斯蒂娜话很少。唐·多梅尼克问她,今天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晚上就走行不行。
从她回答问题的神态,迈克尔可以看出她对吉里安诺肯定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她有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还有坚强的西西里女人那刚毅的下颚和嘴巴,说起话来也是那么傲慢。
“旅行比干活要轻松,比躲藏起来更安全,”她说,“我在大山里睡过觉,在田野里和羊群睡在一起,为什么在船上或者飞机上就不能睡觉呢?肯定不会那么冷吧。”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年轻人的自豪,可是她在端起酒杯这时候,两只手却在发抖。“我只关心图里能不能走掉,他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走呢?”
赫克特·阿多尼斯语气温和地说:“尤斯蒂娜,他不想因为他的在场危及你的安全,他离开要困难得多,必须采取更多的防范措施。”
彼得·克莱门扎说:“那艘船天亮前能送你到非洲,尤斯蒂娜,也许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好。”
尤斯蒂娜说:“不用了,我不累,我太激动了,根本睡不着。我能不能再喝一杯酒?”
唐·多梅尼克把她的酒杯倒满。“喝吧,这对你的孩子有好处,过一会儿还有助于你的睡眠,吉里安诺让你给我们带什么口信没有?”
尤斯蒂娜苦笑着对他说:“我有好几个月没有看见他了。他信任的只有阿斯帕努·皮肖塔一个,不是因为他觉得我会背叛他,而是因为我是他的弱点,他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设陷阱抓他。这都是他从那些浪漫故事中得到的教训,女人的爱是埋葬英雄的坟墓。他认为对我的爱是他最大的弱点,当然他从来也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
迈克尔又了解到吉里安诺的一些情况,他觉得很有意思。如果他的父亲还在西西里,他也可能成为这种人,桑尼也可能成为这种人。“你是怎么遇到图里的?”他问尤斯蒂娜。
她笑起来。“我十一岁的时候就爱上他了,”她说,“那是七年前的事了,也是图里开始逃亡的第一年。在我们那个小村庄里,他已经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弟弟和我跟爸爸在地里干活,我爸交给我一沓里拉,让我拿回家给我妈。我弟弟和我当时都还是傻乎乎的小孩子,看见有这么多钱,我们都很激动,就挥动着这些钞票往家跑。在路上有两个宪兵看见我们,就把我们的钱拿走了,看见我们哭,他们还哈哈大笑。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害怕,不敢回家,我们也不敢回到父亲身边。这时候,一个年轻人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他的个子比大多数西西里男子都高,而且肩膀也宽。他的样子就像我们在战争时期看见的美国兵。他端着一挺机枪,不过他有一双温和的棕色眼睛,人长得很帅气。他问我们:‘孩子们,这么美妙的日子,你们哭什么呀。还有你,小姑娘,你一哭就不漂亮了,有谁还会娶你呢?’他哈哈大笑,看得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见到我们很高兴。我们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又笑起来,说我们必须随时提防宪兵,还说这对我们这样的小孩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教训。接着他给了我弟弟厚厚一沓里拉,要他拿回家交给我们的母亲,另外他还给我写了一张字条,让我带给我父亲。字条上所写的,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字条上说:‘不要责备这两个漂亮的孩子,你们老了之后,他们会给你们带来欢乐与安慰。我给他们的钱比你失去的要多得多。记住:从今天起,你和你的孩子们将受到吉里安诺的保护。’我心想这个名字太奇妙了,而且他是用大写字母写的。随后的几个月里我经常梦见这个名字。就是由几个大写字母拼成的‘吉里安诺’。
“我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以做好事为乐,他在帮助别人之后感到特别的高兴,他到现在还是初衷不改。我总看见他这么高兴,好像他帮助别人能得到比受助者更多的东西。这就是西西里人喜欢他的原因。”
赫克特·阿多尼斯平静地说:“直到吉里斯特拉山口惨案发生。”
尤斯蒂娜目光向下,非常生气地说:“他们仍然喜欢他。”
尤斯蒂娜说:“我哥哥是他的朋友,我父亲大概也是他的手下,我不大清楚,只有我的家里人和图里的几个头领知道我们结婚了。图里要大家发誓保密,因为他害怕当局会逮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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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感到震惊。尤斯蒂娜把手伸进衣服里,拿出一只小钱包,从里面取出一份封得严严实实的乳白色硬纸文件,把它递给迈克尔。可是赫克特·阿多尼斯伸手接过去看起来。接着他对她笑着说:“明天你就能到美国了,我能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图里的父母吗?”
尤斯蒂娜脸色绯红。“他们总以为我是为未婚先孕,”她说,“因为这个他们总是看不起我,是的,你可以告诉他们。”
迈克尔说:“你有没有见过或者读过图里藏起来的那份遗嘱?”
尤斯蒂娜摇了摇头。“没有,”她说,“图里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
唐·多梅尼克的脸色变得很冷淡,但也有几分好奇。迈克尔心想,他听说过这份遗嘱,但是并不赞成。到底有多少人确实知道呢?当然不是西西里的民众,知道它的人只有罗马的政府成员、唐·克罗切、吉里安诺的家人以及他那一伙核心人物。
赫克特·阿多尼斯说:“唐·多梅尼克,尤斯蒂娜安全抵达美国、送来消息之前,我能不能留在你这里?这样我就可以安排把消息告诉吉里安诺,应当不会超过一个晚上。”
唐·多梅尼克直率地大声说:“那是我的荣幸啊,教授。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不过现在我们大家都该去睡觉了。我们年轻的女士还要长途跋涉,一定要休息一会儿,我年纪大了,也熬不了夜啦。晚安。”他像个充满爱心的大鸟打发大家去休息。他亲自搀扶着赫克特·阿多尼斯的手臂,把他领到一间卧室,并大声命令女佣们照顾好其他几位客人。
第二天早晨,迈克尔醒来的时候,尤斯蒂娜已经走了。
赫克特·阿多尼斯在这里留宿了两个晚上,才等到尤斯蒂娜带来的信,说她已经安全到达美国,阿多尼斯在信中看到了让他放心的暗语。在准备离开的那天早晨,他要求和迈克尔单独谈谈。
两天来迈克尔一直在紧张地期待着,因为他自己也急于回到美国的家中。彼得·克莱门扎说起过桑尼遇害的事,对图里·吉里安诺,迈克尔感到了同样的不祥之兆。在他的头脑中,这两个人慢慢交织在了一起,他们的外貌有点相似,生命力顽强,有能力。迈克尔的年龄与吉里安诺相仿,对吉里安诺的名气很感兴趣,想到他们最终将见面,他真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心想不知吉里安诺到美国之后,父亲会让他干什么。他相信这是他父亲的目的,否则派他把吉里安诺带回去就毫无道理了。
迈克尔和阿多尼斯一直走到了海滩。武装警卫向他们两人敬礼并称呼他们“大人”。两个警卫看见身材矮小、衣着考究的阿多尼斯,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恭敬的嘲笑。那艘摩托艇已经返回。从近处,迈克尔可以看见它的大小与一艘游艇相仿。艇上的人配备了短筒猎枪和机枪。
七月骄阳似火,平静的蓝色海面像金属一样反射着阳光。迈克尔和阿多尼斯在码头上的两张椅子上坐下。
“我今天上午离开之前,要给你一道最后指令,”赫克特·阿多尼斯轻声说,“这是你能为吉里安诺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我一定尽心尽力。”迈克尔说。
“你必须立即把吉里安诺的遗嘱送到美国交给你父亲,”阿多尼斯说,“他知道有什么用,他肯定会让唐·克罗切和罗马政府知道这个东西已经安全到了美国,这样他们就不会伤害吉里安诺,他们会让他安全地移民美国。”
“你带在身上了吗?”迈克尔问道。
小个子冲他诡秘地笑了笑,接着哈哈大笑说:“你已经拿到了。”
迈克尔呆住了,“你肯定搞错了,”他说道,“谁也没有把它给我呀。”
“给了,他们给你了。”赫克特·阿多尼斯说。他亲切地把手放在迈克尔手臂上,迈克尔注意到他的手那么小,就像一个小孩的手。“吉里安诺的母亲玛丽亚·隆巴尔多交给你的。只有她和我知道东西在哪里,就连皮肖塔也不知道。”
迈克尔一脸茫然。“在那尊黑圣母像里面,”赫克特·阿多尼斯说,“那个东西真的在他们家传了好几代人,而且很值钱,可是吉里安诺拿的是个复制品,中间是空的。遗嘱写在很薄的纸上,而且每一页都有吉里安诺的签名,是过去几年中我帮助他写的。还有一些重要文件。图里一直都知道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想做好准备。他是个年轻人,但是很有远见。”
迈克尔笑起来。“他母亲是个了不起的演员。”
“所有的西西里人都是,”赫克特·阿多尼斯说,“我们谁都不信,对任何人都有所保留。当然,吉里安诺的父亲可以相信,但是他可能不太谨慎。虽然皮肖塔从小就是他最忠实的朋友,斯特凡·安多里尼从宪兵手中救过吉里安诺的命,但是时间和酷刑是会让人改变的,所以最好还是不让他们知道。”
“但是,他是信任你的。”迈克尔说。
“我很荣幸,”阿多尼斯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你能看出吉里安诺有多聪明了吧?在遗嘱问题上,他只相信我,但是他却把性命托付给了皮肖塔。只有我们两个人都背叛他的时候,他才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