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5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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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另一个情人也分手了。玛尔西后来又谈过几次恋爱,但是她跟西奥仍然是朋友,偶尔还睡在一起。玛尔西计划去东部,申请一所常春藤盟校的硕士学位。西奥搬到了洛杉矶,写话剧剧本,也找电影编剧的工作。他的一部音乐短剧被一个小剧团所采用,排了三场演出。于是他邀请了玛尔西来看。

玛尔西飞到洛杉矶观看了演出。这部戏烂透了,一半观众都半途离了场。为了安慰他,玛尔西当晚就住在了西奥的公寓里。那天晚上的场景谁都无法还原了,能够证实的是第二天凌晨的某个时刻,西奥把玛尔西给刺死了,两只眼睛各攮了一刀。他又往自己的肚子上捅了一刀,然后报了警。及时赶到的警察救下了他的性命,但没能救回玛尔西。

审判在加利福尼亚进行。这件事顺理成章地成了媒体的焦点。一个是内华达州长的千金小姐,一个是蓝领阶级出身的诗人,两个人苦恋三年,大千金始乱终弃,诗人因爱生恨,最终发生了谋杀。

辩护律师茉莉·弗兰德斯对“激情杀人”的辩护颇有造诣。不过这是她最后一个刑事案件,在此之后她就进入了娱乐业。她的辩护策略非常经典。证人被传唤到庭,作证说玛尔西至少有过六个情人,而西奥还以为两个人会结婚。这个家境富裕、交际广泛、生性淫荡的玛尔西甩了对她一往情深的蓝领作家,让他痛彻心扉。弗兰德斯把当事人的表现归咎于“暂时性精神失常”。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句台词正是出自克劳迪娅·德·莱纳之手:他永远不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这句话绝对会让唐·克莱里库齐奥暴跳如雷。

整个庭审过程当中,西奥都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他那笃信天主教的父母说动了加利福尼亚有威望的教士作证——西奥已经抛弃了原来的享乐主义生活,如今他立志深造神学。辩方还指出,西奥尝试过自杀,这表示他有多么后悔。因此可以证明他精神失常。就好像自杀和精神失常有必然的联系。茉莉·弗兰德斯能言善辩地为大家描述了西奥能够为这个社会带来的巨大贡献,但现在西奥却要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接受惩罚。而一切都是因为一个道德沦丧的女人,一个玩弄蓝领阶级感情的女人,一个没心没肺、腰缠万贯的女人——只不过这个女人运气不太好,死掉了。

茉莉·弗兰德斯爱死加利福尼亚的陪审团了。他们聪明,有教养,理解精神疾病和精神创伤之间的细微差别;他们受过戏剧、电影、音乐、文学的熏陶,充满同情心。弗兰德斯陈述完,结果显而易见。西奥被宣判无罪,理由是暂时性精神失常。立即有人找他签了合同,要把他的经历拍成电视迷你剧,他也会参与演出。不是主角,而是一个小角色。这个角色要唱他自己写的歌,将整个故事串联起来。对这个当代悲剧来说,这样的结局算是十分令人满意的。

但是这件事情对姑娘的父亲,沃尔特·维文州长,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阿尔弗雷德·格罗内韦尔特二十年的投资眼看就要打了水漂,因为维文州长在别墅里私下对格罗内韦尔特说,他不会再寻求连任了。要是随便哪个王八蛋穷鬼白人小痞子都能把他女儿用刀捅死,甚至差点把她的脑袋给割下来,而且如今还活得跟个没事人似的,那要权力还有个屁用啊?不但如此,他的宝贝女儿如今叫报纸和电视给描述得像个没脑子的臭婊子,简直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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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些悲剧是永远没法治愈的,对州长来说,眼下就是其中之一。他几乎成天泡在桃源酒店里,再不复昔日的风光。他对女人不再有兴趣,也懒得掷骰子。他整日酗酒、打高尔夫。这个问题让格罗内韦尔特头痛不已。

对于州长的不幸他深表同情。你对一个人倾注了二十年的心血,即便是出于一己之私,不可能不产生感情。但现实问题是,如果沃尔特·维文州长退出政坛,就不再是什么宝贵财富了,也没有任何可以挖掘的潜力,只剩下一个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男人。还有,他赌博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欠格罗内韦尔特的钱已经积累到了二十万。所以他必须拒绝州长使用别墅。当然,他可以给州长在酒店开一间套房,但终究还是降了一等。在此之前,格罗内韦尔特最后做了一次尝试,想要他振作起来。

有一天早上,格罗内韦尔特说动了州长跟他一起去打高尔夫。为了凑齐四个人,他还找来了皮皮·德·莱纳和他儿子克罗斯。州长一直很欣赏皮皮的洒脱不羁,而克罗斯年轻英俊、彬彬有礼,长辈们都愿意他陪。他们打完球以后,来到了州长的别墅吃午餐。

维文的体重急剧下降,样子已经惨不忍睹。他穿着满是污渍的汗衫,戴一顶印着桃源酒店标识的棒球帽。胡子也不刮。他总是笑,不是政客的笑,而是意气全无的苦笑。格罗内韦尔特注意到了他满嘴的黄牙。他醉气熏天。

格罗内韦尔特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他说:“州长,你太让你的家庭失望了,你太让你的朋友们失望了,全内华达州的市民都对你失望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什么不行,”沃尔特·维文说,“去他妈的什么内华达州市民,谁在乎他们?”

格罗内韦尔特说:“我在乎。我在乎你。我来筹钱,下次选举你必须要竞选参议员。”

“我他妈还非去不可啊?”州长说,“在这个疯狂的国家里,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可是内华达州的州长阁下啊!可是一个混蛋杀了我的女儿,居然无罪释放。而且我还必须要接受。大家都拿我死去的孩子开玩笑,替杀人犯祈祷。你知道我祈祷什么吗?一颗原子弹把这个国家炸个稀巴烂,尤其是加利福尼亚!”

皮皮和克罗斯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州长的怒火让他们两个感到局促。再说两个人都明白,格罗内韦尔特是带着目的来的。

“你必须把这些都放下。”格罗内韦尔特说,“别让这个悲剧把你一辈子都毁了。”他的虚情假意能把圣徒都给激怒。

州长把棒球帽朝屋子里一甩,到吧台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我忘不了,”他说,“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就想掐死那个杂种,把他眼珠子挤出来。我想活活烧死他,把他的手脚全都给剁了。但是我得让他活着,让他活着我才能一遍一遍地折磨他。”他醉醺醺地咧嘴朝他们笑,差点摔倒在地。他们看得见他的满口黄牙,闻得见他嘴里的恶臭。

维文稍微清醒了点。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几乎是絮絮叨叨地在说话。“你们看见他是怎么捅死她的吗?”他问道,“他是朝着她眼睛里捅的刀。法官不让陪审团看那些照片,怕影响他们的判断。但是我,孩子爸爸,看得到那些照片。所以那个小西奥就这么被判无罪了,他脸上还带着笑。他用刀捅我女儿眼睛,他天天早上起来照样能看到太阳。我希望我能把他们全都杀了——法官、陪审团、律师,全都杀了。”他又倒了一杯,怒气冲冲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我可没法当着众人说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只要那个杂种还活着,我什么都不信。我和我的妻子把他当个人一样对待,其实我们根本就不喜欢他。对他没把握的时候我们选择了相信他——没有把握,永远别信任何人——我们对他敞开家门,给他床,让他跟我女儿睡觉,他始终嘲笑我们。好像在说你是州长,你有钱有教养、生活体面又能怎么样?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弄死你女儿,而且你什么也做不了。我要毁了你们所有人,我要肏你的女儿,我还要弄死她,最后你们只能看着我离开。”维文的身子一晃,克罗斯抢步上去搀住了他。州长的目光越过克罗斯,盯着高高的天花板出神。天花板的壁画上是粉色的天使和白袍圣徒。“我要他死,”州长呜呜地哭了,“我要他死。”

格罗内韦尔特轻声说道:“沃尔特,都会过去的,只是需要时间。登记竞选参议员吧。你未来的日子还很漫长。你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维文挣开了克罗斯,静静地对格罗内韦尔特说:“你还不明白吗?我再也不相信做善事了。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我的真实想法,就连跟我老婆都不行。告诉你,选民瞧不起我,他们觉得我是个窝囊废。自己的女儿被杀了也束手无策。谁敢把内华达州的前途交到这种人的手里?”他冷笑道,“那个混蛋说不定比我还厉害。”他顿了顿,说,“阿尔弗雷德,别想了,我什么竞选也不参加。”

格罗内维尔特仔细地打量着他。他想到了什么,但皮皮和克罗斯还没想到。强烈的悲伤之后通常是脆弱,不过格罗内韦尔特决定冒险尝试一下。他说:“沃尔特,如果收拾了这家伙,你会竞选参议员吗?你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州长好像没明白。他的眼睛往皮皮和克罗斯那边稍稍斜了斜,又盯着格罗内韦尔特的脸看。格罗内韦尔特对皮皮和克罗斯说:“在我办公室里等我。”

皮皮和克罗斯快步离开了。只剩下格罗内韦尔特和维文州长两个人。格罗内韦尔特严肃地对他说:“沃尔特,我们这一次必须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认识二十年了,你觉得我是一个轻率冒失的人吗?所以你尽管回答。不会有事的。如果这小子死了,你会振作起来吗?”

州长来到吧台,倒了一杯威士忌,但并没喝,而是笑了。“他葬礼当天我就去注册,我还要亲自出席他的葬礼表达我的宽恕。”他说,“支持我的选民一定愿意看到这个。”

格罗内韦尔特放松下来了。这事成了。他如释重负。“第一件事,去看牙医,”他对州长说,“去把你那口牙洗干净。”

皮皮和克罗斯在顶楼套房等格罗内韦尔特。他把他们领到了起居间,这样大家更自在一些,然后给他们讲了刚才的对话。

“州长没事吧?”皮皮问道。

“州长没喝醉,他装的。”格罗内韦尔特说,“虽然没直说,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今晚就飞到东部去,”皮皮说,“这件事必须得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点头才行。”

“告诉他们,我觉得州长的前途不可限量,”格罗内韦尔特说,“他能爬到最顶层。交这个朋友,那是无价之宝。”

“乔治和唐会明白的。”皮皮说,“只不过我得把事情全都讲清楚,然后让他们说行。”

但是,乔治·克莱里库齐奥决定到西部来一趟,在拉斯维加斯会面。他希望听格罗内韦尔特亲自给他讲一遍这件事,而十年来,格罗内韦尔特从没离开过这里。

乔治和保镖虽然不是什么赌场大亨,但还是住进了其中一幢别墅。格罗内韦尔特是个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的人。他的别墅拒绝过权势煊赫的政客和金融巨鳄,拒绝过好莱坞的一些著名影星,拒绝过跟他睡过觉的漂亮女人,拒绝过关系密切的私交好友。就连皮皮·德·莱纳他都拒绝过。但是他给乔治·克莱里库齐奥开了一幢别墅。他知道乔治习惯于简朴生活,对铺张奢华并不感兴趣。但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尊重总会收到回报。而一次小的疏忽,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某一天都会被记起来。

格罗内韦尔特、皮皮和乔治在别墅里商量这件事。

格罗内韦尔特介绍了一下形势。“州长对家族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格罗内韦尔特说,“如果他能振作起来,他的前途一片光明。先是参议员,然后就是总统。这很有可能,你们也就有希望把体育博彩在全国合法化。对家族来说,这是好几十亿的价值,而且这好几十亿里没有黑钱,都是干净钱。我认为我们必须做这件事。”

干净钱比黑钱更有价值。但是乔治最大的财富在于,他从来不会草率地作决定。“州长知道你跟我们是一起的吗?”

“应该不知道,”格罗内韦尔特说,“但是他肯定听到过传闻。他可不傻。我帮他办过一些事,他肯定知道我要是单打独斗的话根本没这个能力。他很聪明。他只说了句要是那孩子死了,他就参加竞选。他什么都没要我做。他演得太好了,看上去都崩溃了,但其实没醉成那样。整件事他都想好了,他的痛苦是真的,只是夸张了很多。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报仇,但是他算计着我能帮忙。”他顿了顿,“我们如果在这个时候拉他一把,他就去竞选参议员,那他就是我们的参议员了。”

乔治小心翼翼地在屋子里踱着步,绕开了过道里的那些雕像,还有挂了浴帘的冲浪式浴缸。透过浴帘,浴缸的大理石好像在闪着光。他对格罗内韦尔特说:“你没等我们点头就答应他了?”

“是的,”格罗内韦尔特说,“只是为了劝他。我必须积极回应一下,这样才能让他感觉他还是有影响力的,让他感觉他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这样权力才能再次吸引他。”

乔治叹了口气,“我讨厌来硬的。”他说。

皮皮笑了。乔治完全是在扯淡,他是把桑塔迪奥家族连根拔起的一员悍将,让唐他老人家骄傲不已。

“我想,这件事儿我们需要皮皮的手艺。”格罗内韦尔特说,“而且我觉得,是时候让他儿子克罗斯加入家族了。”

乔治看着皮皮:“你觉得克罗斯可以了吗?”他问道。

皮皮说:“他一直吃穿不愁,也该自力更生了。”

“他会干吗?”乔治说,“这可是一大步啊。”

“我跟他谈谈,”皮皮说,“他会的。”

乔治转向了格罗内韦尔特:“我们替州长办了这件事儿,可要是他把我们忘了怎么办?那我们就白干了。他可是内华达州的州长,他的女儿被杀了他就要死不活的,太没种了。”

“他行动了,他来找我了。”格罗内韦尔特说,“你得理解州长这种人。能做到这步,已经要很大的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