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安德鲁·波拉德接到了克罗斯·德·莱纳打来的电话。“我听说你工作很辛苦,”克罗斯说,“来拉斯维加斯度假怎么样?房间和酒水都免单。把你老婆也带上。如果玩累了,就顺便来我办公室聊聊。”
“多谢了,”波拉德说,“现在我很忙,下周怎么样?”
“可以,”克罗斯说,“但是下周我不在拉斯维加斯,我就见不着你了。”
“那我明天就去。”波拉德说。
“太好了。”克罗斯说完撂下了电话。
波拉德靠回椅子上,心想:这个邀请其实就是命令。他要掌握好分寸了。
只有从极刑底下死里逃生的人,才会像莱纳德·索萨那样热爱生命。他珍爱日出和日落,他珍爱破土而出的小草,还有食草的奶牛;他珍爱形形色色的美丽女人、自信青年,还有聪明小孩子;他珍爱一片面包、一杯酒、一块奶酪。
二十年前他替桑塔迪奥家族制造一百元面值的伪钞被联邦调查局抓走了。他的同伙认罪出卖了他。他一度相信自己最好的时光要在监狱里荒废了。印制伪钞比强奸、谋杀、纵火更加危险。这种行为是直接挑战国家机器。其他罪行充其量算是食腐动物吞食大型野兽的尸体——他们只是人类链条中的可消耗品。他不指望法庭开恩,这种事也确实没发生。莱纳德·索萨被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
但是索萨的牢只坐了一年。他对如何运用墨水、铅笔和钢笔有着惊人的天赋,一个狱友为他的技能所折服,于是替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招揽了他。
突然,他有了一位新律师和一位从没见过的私人医师。一次突如其来的庭审中,由于他的智力退化到儿童水平,法庭认为他对社会不再具有危害性。莱纳德·索萨突然自由了,并成了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手下。
家族需要一流的造假专家。不是做假币,他们知道政府对制造假币的打击决不手软。他们需要造假专家完成更重要的任务。乔治需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应付国内外的公司、以空壳公司的名义签署法律文件、存储和提取大量资金,这些都需要不同的签名和假冒的签名。莱纳德慢慢在别的领域也派上了用场。
桃源酒店最大程度地利用他的这种技能。要是有身家巨富的大赌客没等还清赌场债务就死了,酒店就找来索萨再多签出一百万美元的欠款单。虽然欠的账没法用遗产来偿还,但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欠账都可以列为酒店损失,用来抵税。这类事情频繁发生。寻欢作乐的人死亡率似乎特别的高。这种方法也适用于对付不还债和只还一小部分债的人。
作为回报,莱纳德·索萨每年能拿到十万美元。但其他类似的造假工作他都被严禁参与,尤其是造假钞。这是跟家族整体利益相符的。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有一条道德准则,任何家族成员都不得参与印制假钞以及绑架。这是会引来联邦执法机构重点打击的两种罪行。得不偿失。
二十年来索萨一直像个艺术家一样在毗邻马里布的多盘加峡谷享受生活。他在住处的小花园里养了山羊、猫,还有狗。他白天画画,晚上喝酒。峡谷一带不乏年轻姑娘,她们也是自由奔放的画家。
除了去圣莫尼卡购物,索萨从没离开过峡谷,除非他被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叫去完成任务。一个月通常会找他两次,每次只有短短几天。他们安排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不多问。他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十分有价值。
所以,当一辆车过来接他,司机告诉他带上工具和衣物,准备离开几天时,索萨把山羊、狗和猫都赶到山谷里。动物能照顾自己,毕竟它们不是小孩子。不是说他不喜欢它们,但是动物都短命,在峡谷里更是如此。跟自己养的动物离别这么多次,他早都习惯了。监狱生涯把莱纳德·索萨变成了现实主义者,意外重见天日又让他成了个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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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亚·瓦齐一直在内华达山脉看守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的猎场。刚到美国的时候他才三十岁,却已经成了意大利头号通缉犯。十年来,他说英语时的意大利口音已经很淡,读写能力也说得过去。他可是出身于西西里岛上最有威望、最有学问的家族。
十五年前,利亚·瓦齐已经是帕勒莫的黑手党领袖,也是“最合格的人”。但是他做得太过了。
罗马当局委任了一位地方预审法官,授予了他空前的权力去铲除西西里的黑手党。这位地方预审法官在军队和警察的护卫下,带着妻儿来到帕勒莫。他作了一次强硬的演讲,承诺对几个世纪以来统治美丽的西西里的罪犯们毫不留情。他说,法治的时代到了,主宰西西里命运的应当是意大利的民选代表,而不是秘密结社的无耻恶棍。瓦齐火冒三丈,认为这番言论是对他本人的侮辱。
由于这位地方预审法官需要听取证词、签发逮捕令,因此有重兵对他日夜保护。他的法庭设置得像个堡垒,他的住处也围了一圈军队。看起来,他的防卫牢不可破,他的行程也是机密,以防有人突袭。但是三个月之后,瓦齐还是搞到了法官的行程安排。
法官经常到西西里各大城镇去收集证据、签发逮捕状。而这一次,他要回到帕勒莫接受一枚奖章,表彰他为西西里铲除黑手党这个祸害。利亚·瓦齐带着手下在法官必经的一座小桥埋下地雷,把法官和卫队全都炸成了碎渣,以至于后来必须要用筛子才能从水里把尸身碎块捞起来。罗马当局雷霆震怒,对嫌犯展开了大清查。于是瓦齐不得不躲起来。虽然政府并没有证据,但是他知道,落到他们手里是生不如死。
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每年都派皮皮·德·莱纳去西西里岛为布朗克斯的地盘招募。这是因为唐坚信,只有西西里人,数百年来恪守缄默规则,才信得过,不会成为叛徒。美国的年轻人软弱又虚荣,地方检察官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他们变成警方的线人,然后把许多代理人关进监狱。
作为一种为人处世的方式,缄默规则非常简单。对警察讲出任何不利于黑手党的事情都是死罪。如果敌对黑手党当着你的面杀了你父亲,你也不许报警。如果你中了枪、奄奄一息,你也不许报警。如果他们偷了你的骡子、你的山羊、你的珠宝,你也不许报警。政府当局就是地狱大魔王,一个真正的西西里人永远不会去寻求他们的帮助。为你报仇雪恨的是家族和黑手党。
十年前,皮皮·德·莱纳带着克罗斯去西西里训练他。这样的任务更像是“筛选”而不是“招募”。希望被选上去美国的有好几百人。
他们来到帕勒莫五十英里外的一个小镇,进入镇郊。村落都是石头砌的,装点着西西里的鲜花。镇长亲自迎接他们。
镇长个子不高,挺个大肚腩。在西西里,黑手党的头领就被称为“大肚皮男人”。
房子带了一座漂亮的院落,里面种着无花果、橄榄和柠檬树。皮皮的面试地点就在这里。这座小院跟克莱里库齐奥家在科沃格的花园很像,只不过科沃格那里的花儿没有这么艳,也没种柠檬树。显然,镇长是个喜欢追求美的人,不光因为这处小院,还因为他美丽的妻子和三个娇艳的女儿。她们才十几岁,却已经含苞待放了。
克罗斯发现,皮皮一到西西里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平时殷勤温和的态度都不见了,对女人们完全是敬而远之,他的热情也收束起来了。那天深夜里,他在房间里告诫克罗斯说:“你得小心西西里人。他们不信勾搭女人的男人。你要是搞了他的女儿,我们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之后的几天,皮皮筛选着面试的人。他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不能超过三十五岁,也不能小于二十岁。要是结婚了,只能有一个孩子。最后,镇长要为他们担保。他解释道,太年轻,就容易被美国文化过分影响;太老就适应不了美国。孩子多了,就会变得谨小慎微,担不起完成任务所需要的风险。
来的人里,有些是因为法律已经容不得他们在此存身,不得不离开西西里;有些则是不管多大代价,都要到美国过好日子;还有些则是不甘心屈从于命运,迫切地想为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卖命——这最后一种人是最理想的。
一周过去,皮皮挑齐了二十个人,把名单给了镇长。镇长批准之后就会帮他们迁移。但镇长却从名单上勾掉了一个名字。
皮皮说:“我觉得这个人非常适合我们。是我判断有误吗?”
“不是,不是,”镇长说,“你一直很有眼光,这次也一样。”
*
镇长狡黠地看着他,似乎在琢磨着他的心思,而且因为猜中了他的心思感到得意。
“你也是西西里人,我骗不了你。”镇长说,“我女儿想要嫁给这个人。我想再留他一年,让我女儿高兴高兴。然后你就可以把他带走了。但无论如何我不能拒绝他来面试。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手头有个人选你应该留下,可以替掉他的位置。你愿意给我个面子见见他吗?”
“当然。”皮皮说。
镇长说:“我不想误导你,但是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你也知道,我必须慎重考虑。”皮皮说,“克莱里库齐奥家族很挑剔。”
“他肯定对你们的胃口,”镇长说,“不过有一点儿危险。”然后他把利亚·瓦齐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暗杀地方预审法官的新闻在全世界都登上了头条,所以皮皮和克罗斯对这件事也很熟悉。
“他们要是没有证据,瓦齐为什么着急走?”克罗斯说。
镇长说道:“年轻人,这里是西西里。警察也是西西里人。法官也是西西里人。谁都知道这是利亚干的。什么法律证据根本无所谓。要是他落到他们手里,他就死定了。”
皮皮说:“你能把他送到美国去吗?”
“能,”镇长说,“问题是怎么藏在美国。”
皮皮说:“听起来,他的麻烦比价值大多了啊。”
镇长耸了耸肩。“他是我的朋友,这点我承认。不过这点暂且不提,”他顿了顿,然后慈祥地一笑,意思是这点可不能真不提,“他还是个最出色的‘中选者’。他是爆破专家,这可永远都是一门厉害学问啊。他知道怎么用绳子,这是老手艺了,非常有用。刀枪就不用提了。最重要的是,他很聪明,是个全才。而且意志坚定,像岩石一样。他从来不乱说话。他既懂得听人说话,又懂得怎么套别人的话。你说,这样的人你能不用吗?”
“梦寐以求,”皮皮圆滑地说,“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逃跑?”
“因为他除了这些品质之外还有一条,”镇长说,“他很小心。他可不想挑战命运。要是在这儿待着,他就没几天活头了。”
“一个合格的人,”皮皮说,“甘心到美国给家族当打手吗?”
镇长带着遗憾和同情低下了头。“他是个真正的基督徒,”他说,“他十分谦逊,就像耶稣一直教导我们的那样。”
“这样的人我得见。”皮皮说,“就当开开眼界,不过我可什么也保证不了。”
镇长大大地伸开了手臂。“当然啦,他肯定得符合你们的要求嘛。”他说,“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这一点他绝不让我瞒着你。”镇长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底气。“他有老婆和三个孩子,都得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