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克罗斯,”安提娜说,“我希望你没生气。”
“没关系,真的。”克罗斯说。
热拉尔德医生仔细地看着他。“您没有被冒犯吧?”他说,“听到这些,大多数男性都会非常生气。一名病人的父亲还动手打我。但您并不生气,请告诉我原因。”
他没法儿向这个男人解释,甚至对安提娜也无法解释,贝萨妮在拥抱机里那一幕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他想到了蒂芙尼和所有歌舞团里和他做过爱的舞女,不过在她们那儿,他只感觉到了空虚;而后他又想到了爸爸,乃至克莱里库齐奥全家人,他们让他感到的也只有孤独和失望;最后还有他亲手伤害过的人,他们像是他噩梦的受害者一样。
克罗斯直视医生的眼睛。“也许因为我也是自闭症。”他说,“又或者,因为我有更可怕的罪行要掩饰吧。”
医生靠在椅背上满意地说:“啊,”他顿了顿,第一次笑逐颜开,“您要检查一下吗?”他们两个都笑了。
“现在,女士,”热拉尔德医生说,“我知道,您明早要赶飞机回美国。不如现在把女儿留在这里吧。我的护士们都很出色,而且我能向您保证,女孩儿不会想念您的。”
“但我会想她,”安提娜说,“今晚我能带走她吗,明早我再送她回来?我们有包机,所以我随时都可以走。”
“当然可以,”医生说,“明早您把她带来,我会让护士送她去尼斯。您有机构的电话号码,随时可以找我。”
他们起身离开,安提娜猛地在医生脸上亲了一口。医生脸红了,虽然长得丑怪,但他并不是对她的美貌和名声没有感觉。
安提娜、贝萨妮和克罗斯当天剩下的时间都在游览巴黎的大街小巷,安提娜为贝萨妮买了新衣服,可以装满整整一柜子。她还买了画具和大提箱,箱子是用来装这些新东西的。他们把所有东西都送去了旅馆。
他们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饭店用晚餐。贝萨妮吃得狼吞虎咽,尤其爱吃糕点。她一整天都没说一个字,也没有回应过安提娜的慈爱举动。
克罗斯从没见过像安提娜对贝萨妮这样的爱。除了小时候看见母亲娜莱内为克劳迪娅梳头。
?
贝萨妮没听。
安提娜激动地告诉贝萨妮她们可以一起学习法语,一起去博物馆,看所有伟大的画作,贝萨妮可以随心所欲地画画,想画多久都行。她描述她们能怎么玩遍整个欧洲,去西班牙,去意大利,去德国。
然后贝萨妮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我想要我的拥抱机。”
如往常一样,克罗斯被一种圣洁感触动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就好像一张绝美的自画像,但是没有画家的灵魂在里面,仿佛是具留给上帝的躯壳。
他们走回酒店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贝萨妮走在他俩之间,他们吊着她的手让她悬在空中,这一次她接受了,事实上还挺高兴,于是他们就这么吊着她走回酒店。
这一刻克罗斯又感受到了野餐时那种快乐。而这种快乐仅仅在于他们三个人心连心,手牵手。突然,他对自己的多愁善感十分不解,又有点害怕。
最后他们回到酒店,贝萨妮上床睡觉后,安提娜回到套房的起居室,克罗斯正在这儿等着她。他们并肩坐在淡紫色的沙发上,手拉着手。
“巴黎恋人,”安提娜向他微笑道,“我们还从没在法国床上睡过觉呢。”
“你担心把贝萨妮留在这吗?”克罗斯问。
“没有,”安提娜说,“反正她不会想我们的。”
“五年,”克罗斯说,“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啊。你愿意放弃这五年,放弃你的事业吗?”
安提娜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热情洋溢地说:“我一直感到骄傲,任何事我想做就能做,不用假装。小时候我梦想成为一名女英雄——玛丽·安托瓦内特上了断头台;圣女贞德被绑上柴堆;玛丽·居里把人类从肆虐的疾病手上救了回来。当然梦想里还有最可笑的一部分,要爱上一个了不起的人而放弃一切。我梦想做个英雄,知道自己一定会上天堂。我的身心都将纯净无瑕。我厌恶做出妥协,尤其是为了钱。我志愿绝不伤害任何人。每个人都会喜爱我,包括我自己。我知道我聪明,所有人都说我漂亮,而且我也证明自己不仅能干,而且有天赋。
“但我都做了什么?我爱上博兹·斯堪尼特;我和男人上床,却并非出于渴望,而是为了铺平前程;我的孩子也许不会爱我,也不会爱任何人;然后我巧妙地操纵别人,或者说是要求别人杀了我丈夫。我几乎是毫不含蓄地问谁能杀了我的丈夫,他现在对我是个严重的威胁,”她按住他的手,“为此我感谢你。”
克罗斯安慰她说:“这些都不是你做的。按照我家族里的说法,‘命中注定罢了’。至于斯堪尼特,我们家族还有句话,‘他是你鞋子里的石头’,既然这样,怎么就不能除掉他呢?”
安提娜在他的唇上轻点了一下,“现在我除掉了,”她说,“我的骑士,现在的问题是你还在继续屠龙,不肯收手。”
“五年后,要是医生说她不能好转的话怎么办呢?”克罗斯问。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安提娜说,“总有希望,我这辈子都要陪着她。”
“你不会怀念工作吗?”他问。
“当然会,也会想你。”安提娜说,“但是我终究得做些我自己认为是对的事,而不是只做个电影里的女英雄。”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然后又用平缓的语调说,“我要她爱我,仅此而已。”
他们拥吻,互道晚安,然后各自回房就寝。
第二天早上,他们带贝萨妮去医生的办公室。安提娜在与女儿离别的时候依依不舍。她抱着女儿哭泣,但是贝萨妮却既没有回抱她,也没有流泪。她推开母亲,还作势推克罗斯。但克罗斯根本没上前抱她。
克罗斯激愤于安提娜对她的女儿束手无策。医生注意到这点,随即对安提娜说:“您回来的时候需要接受大量训练,学会怎么和这孩子相处。”
“我会尽快回来。”安提娜说。
“不用急,”医生说,“她的世界里并没有时间观念。”
在回洛杉矶的飞机上,克罗斯和安提娜达成一致,他直接飞回拉斯维加斯,不陪她去马里布了。飞机上他们度过了全部旅程中唯一一段糟糕的时间,整整半个小时,安提娜沉浸在悲伤之中,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慢慢才平静下来。
当他们分别的时候,安提娜对克罗斯说:“很抱歉,我们在巴黎没有做爱。”但他知道,她只是客气一下。在这种时候,做爱的念头会让她反感。就像她的女儿一样,她现在也与世界隔绝开了。
猎场派出来的一辆礼宾车在机场接上了克罗斯。利亚·瓦齐坐在后座。利亚关上玻璃隔墙,免得驾驶员听见他们说话。
“洛西探员还想着再见我一次,”他说,“下次见面就是他的死期。”
“别那么冲动。”克罗斯说。
“我知道这种事,你一定要相信我。”利亚说,“还有一件事,布朗克斯的一帮人去了洛杉矶,我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但你最好还是带几个保镖。”
“还用不着,”克罗斯说,“你六个人找齐了吗?”
“齐了,”利亚说,“不过要是直接对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下手的话,他们不会干的。”
他们抵达桃源酒店后,克罗斯发现一份安德鲁·波拉德留下的备忘录,这是一份吉姆·洛西的完整文件资料,读来挺有意思。还有一条可以立即采取行动的信息。
克罗斯从赌场资金里拿出十万美元,都是面值一百的大钞。他告诉利亚他们要去洛杉矶。利亚开车,就他们俩。他把波拉德的备忘录给利亚看。他们第二天就飞到洛杉矶,租了辆车前往圣莫尼卡市。
菲尔·沙尔基正在修建屋前的草坪。克罗斯和利亚跨出车门,自称是波拉德的朋友,想要点消息。利亚仔细地观察沙尔基的脸。然后回到车里。
菲尔·沙尔基的长相没有吉姆·洛西那样令人印象深刻,但看上去依然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在警署工作的这些年似乎熬尽了他对同僚的信心。他机警多疑,严肃认真,这都是最出色的警察才拥有的品质。但他显然不快乐。
沙尔基把克罗斯带进房间,一栋真正的平房,内部沉闷老旧,没有女人和孩子,一副孤寂的样子。沙尔基进门后,第一件事先打电话给波拉德确认访客的身份。之后没有任何客套,直接对克罗斯说:“问吧。”
克罗斯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包百元大钞。“这是一万美元,”他说,“我有事问你,但我们得说上一会儿。有啤酒没有?我们坐下谈好吗?”
沙尔基笑逐颜开。一个出色的警察竟然肯合作,真是好说话得出奇,克罗斯想。
沙尔基随手把钱揣进裤袋。“我喜欢你,”沙尔基说,“你很聪明。知道钱比废话管用。”
他们坐在平房后廊上一张小圆桌边,可以俯瞰海洋大道、沙滩和远处的水面,他们直接端着瓶子喝啤酒。沙尔基拍了拍口袋,确保钱还在身上。
克罗斯说:“要是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们谈完马上再给你两万给你。如果你不把我来这儿的事儿说出去,两个月后我再来见你,再给你五万。”
沙尔基咧嘴笑了,不过笑容里带着几分促狭。“那两个月之后,我告诉谁都无所谓了,是吧?”
“是的。”克罗斯说。
沙尔基这回认真了:“要是有让人坐牢的事情我可不会说的。”
“我看你还是没搞清楚我是谁,”克罗斯说,“也许你应该再给波拉德打电话问问?”
沙尔基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是谁。吉姆·洛西告诉我,遇上你无论什么事都要小心。”然后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这也是他职业的一部分。
克罗斯说:“你和吉姆·洛西十年来都是搭档。而且你俩也另外赚了不少钱。但之后你就退休了,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么说来,你调查的是吉姆了,”沙尔基说,“那很危险啊,他是我见过最勇敢,也是最聪明的警察。”
“他诚实吗?”克罗斯问。
“我们是警察,洛杉矶警察。”沙尔基说,“你知道这他妈的意味着什么吗?要是老老实实工作,真的找西班牙人和黑人的麻烦,我们早就被告得饭碗都丢了。也就动动那些有钱但脑子不好使的白人才不会有麻烦。我没有偏见,不能抓有色人种就去抓白人吗?这样不公平。”
“吉姆可有不少奖章啊,”克罗斯说,“你也有不少。”
沙尔基无所谓地耸耸肩。“在这个镇子里,稍微有点胆子就能当英雄。那群人不知道好好说话就能谈成生意。而且他们里有些是不折不扣的杀手。所以我们得保护自己,就得了几块勋章。相信我,我们从没主动找过碴儿。”
克罗斯怀疑沙尔基讲的一切。吉姆·洛西虽然穿得讲究,但是个天生暴力的家伙。
“你俩干什么事都是搭档吗?”克罗斯问,“你都知道所有的事吗?”
沙尔基笑道:“和吉姆·洛西?一直是他说了算,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甚至不知道我们会拿到多少钱。都是吉姆在处理,然后给我一笔钱,说这是我的份儿。”他顿了一会儿,“他有他自己的准则。”
“那你们怎么赚钱?”克罗斯问。
“收大赌博集团的贿赂,”沙尔基说,“有时候也从毒贩那里拿钱。有一次吉姆·洛西不想赚这笔钱,但马上就被别人占了,于是我们又拿了。”
“你和洛西有没有利用过一个叫马罗威的黑人孩子指认大毒贩子?”克罗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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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沙尔基说,“马罗威,一个连自己影子都怕的家伙。我们一直找他帮忙。”
克罗斯说:“那你听说他抢劫的时候杀了人,结果逃跑的时候被洛西开枪给打了,你会不会惊讶?”克罗斯问。
“妈的,才不会。”沙尔基说,“嗑药的总是越陷越深,干什么事都会搞砸。要是吉姆碰到这种情况,他才不管按规定我们应该先警告。他会直接开枪。”
“但这不太巧了吗?”克罗斯说,“两个不同路的人怎么刚好碰见了?”
这时候,沙尔基才稍稍放松,他露出了一丝悲哀的表情。“有问题,”他说,“整件事都不大对头。不过,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吉姆·洛西很勇敢,女人喜欢他,男人尊重他。就算我是他搭档我也这么想。可这家伙一向都不大对头。”
“所以这件事有可能是个圈套。”克罗斯说。
“不,不,”沙尔基说,“你得搞清楚,这个工作可以让你拿点贿赂,但不会把你变成杀手。吉姆·洛西绝不会做那种事。这点我绝对不信。”
“那为什么你在那之后退休了呢?”克罗斯问。
“只是因为吉姆让我不安罢了。”沙尔基说。
“不久之前,我在马里布见过洛西,”克罗斯说,“就他一个人,他经常单独行动吗?”
这时候沙尔基又笑了。“有时候也会,”他说,“比如去勾搭女演员的时候。说出来吓你一跳,你知道那一行里的大腕儿他都勾搭多少了?有时候他跟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也不愿意我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