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最期待的大事就是换榻榻米或是纸门上的纸,现在东京已经很少有人家会做这种事了。换榻榻米的时候,父亲会把椅子搬到庭院里,读原本铺在榻榻米下面的旧报纸。我和大哥总抢着看父亲看完的旧报纸。至于谁可以先戳破纸门上的纸,则是兄弟姐妹三人靠猜拳决定的。我赢的时候,就会模仿当时流行的漫画《明日之丈》[26],喊着:“打!”用拳头戳破纸门。贴新的纸上去时,我们会用母亲用米煮出来的糨糊。记得还曾三个人一起用指尖蘸着熬成糊的白饭吃。当然一点都不好吃。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这个家里共同做这样的事了。母亲虽然仍旧会修补部分破掉的纸门,但纸门上的白色已经泛黄,让家里的空气显得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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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它揉圆之后再这么给它捏一个肚脐出来,用大拇指。”
母亲一边示范给阿睦看,一边迅速地揉出一个又一个的团子。纱月可能当这是在玩过家家吧,所以很热心地在帮忙,但阿睦与其说是在做料理,更像是在玩黏土。从刚才起他一直做一些星星或飞机之类很难入口的形状放在盘子里。淳史刚刚从外面回来,在冰箱前喝完麦茶后,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记得他上了二楼,所以应该是又跑到庭院里玩,或是到洋室里看柜子上的唱片了。我想这就是他被人家说“冷淡”的原因吧。
“你捏的是什么呀?”母亲看着阿睦的手心问。
“大便!”
阿睦大叫并且高举着手。
“谁要吃嘛。”
和由香里并排在碗槽洗盘子的姐姐回头笑着说。母亲也高声笑着,刚才那深刻的表情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白玉团子是我家常吃的点心。大哥遵从父亲的指示从来不进厨房,但我却常常像阿睦现在这样,在厨房里跟姐姐帮我母亲的忙。然后我也免不了地常做出大便形状的团子被母亲和姐姐骂。还常常忘记捏“肚脐”,使得团子煮完里面都还是生的。当我恶心地吐掉那样的团子,母亲就会若无其事地将它又放回锅里,笑着说:“再煮一次就好了。”不知道该说是大而化之还是随便,反正她就是那样子的一个人。对小孩子来说,白玉团子本身并不是特别好吃,但和冰淇淋或煮过的红豆混着吃,仍不失为一道美味的点心。我母亲跟我同学的双亲比起来,要老上一辈,所以给我们吃的点心多是花林糖[27]、红薯干或五家宝[28]等传统的日式点心。有一次去朋友家玩的时候,朋友的母亲端出了草莓蛋糕和红茶当点心,让我大吃了一惊。而且红茶用的还不是茶包,而是把茶叶放进那种高高的按压式玻璃茶壶里泡出来的。我回家之后费尽唇舌跟母亲描述那有多美味,但母亲只是很干脆地说:“日式点心对身体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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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我慌忙起身取过手机查看来电显示。果然是户波打来的。因为不方便在起居室说这件事,所以我尽量不被发现地走向玄关。
“要打电话用家里的打啊。”
母亲在背后跟我说。我没有回头,只挥手说了声“不用啦”,然后尽快远离了她。
在走出玄关时,洋室里传出了钢琴的声音。大概是淳史在弹钢琴吧。
据说淳史过世的父亲很有音乐天分,以调校钢琴为职业。这件事虽然闪过我的脑袋,但我现在为了自己的职业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因为一直没有信儿,所以我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面试结果果然如我所料。基本上我从来就没有通过过这种面试,我的手气也都一直很差。
“没事没事,不用那么在意啦。”
电话那头的学弟反而在鼓励我,随后挂了电话。我靠坐在姐姐家那台大车旁,又拿出了一根香烟。今天特别想抽烟。我原本的计划,是要在大哥的忌日前找到工作,然后再三个人一起来这里的。可这样下去,我都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在过年前找到工作了。经过家门口的一对老夫妇看到我,和我打了招呼。我也向他们回礼,但我完全认不出他们是谁。“那是老师家的少爷啊。”过了一会儿,我隐约听到老妇人的声音传来。
我悠闲地放松了一段时间。从家里传来的钢琴声不知何时静下来了。也不能老是这么蹲在玄关外,我无奈地站起来打开玄关门,然后通过诊室的门缝窥见了父亲和淳史的身影。不知道是淳史自己进去的,还是父亲叫他进去的,他们像是医生和病人似的对坐着。我悄悄地走到诊室门前。父亲坐在气派的黑色皮椅上,握着坐在诊疗床上的淳史的双手。
“看起来很灵巧啊。”我听到父亲这么说。那声音充满了我平时不曾听到的温柔。
“医生很不错的,是个非常值得你付出的行业。”
父亲眯着眼,抱着淳史的肩膀。我像淳史那么大的时候,就在这个诊室里,他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当我又听到这句话时,不知为何突然怒从中来。我站在门口静静地推开门。门板吱呀作响,淳史抬头看向我。
“去那边玩儿。”
我尽量冷静地说。淳史下了诊床,只用眼神很不好意思地跟父亲表示歉意,然后经过我旁边,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起居室去了。
确认淳史的身影在走廊的转角消失后,我重新看向父亲。
“请你不要向他灌输一些奇怪的观念好吗?”
听了这句话,父亲背向我,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我才不会让他当医生的。”
我强调道。
父亲回过头。
“反正我也没法再等二十年了。”
我感觉无法成为医生的自己又被责怪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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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用和看淳史时截然不同的锐利眼神看着我。鬼吹灯之怒晴湘西
“我又不是在说你。”
我不禁愣了一下。每次进到这诊室来都会这样,总会在不知不觉间紧张过头。
“不用说我也知道……”
原本是来抱怨的,却反而被责难。我带着无法释怀的心情走出了诊室。
到了走廊,听到母亲和姐姐的笑声从厨房传来,正在说某人的八卦。看来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厨房。我去了楼梯下面的洋室,也没找到由香里。于是我拉开放着我们行李的姐姐房间的纸门,看到她在那里。她瞥了我一下,视线随即又落回自己的脚尖,用泄了气的声音说:“我休息一下。”
“没关系,你先歇着吧。面对我爸妈,你应该也累了吧。”
由香里没说话。她两腿伸直,背靠在门柱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趾。我在她脚尖前坐下。虽然从回到家算起只过了四个钟头,但感觉已经好久没有两个人独处了。我想把手放在她腿上,但听到姐姐她们的笑声,又作罢。
外头传来隔壁公寓拍打棉被的声音。可能是有小孩子帮忙,在一阵杂乱的拍打声后,传来了扎实有力的拍打声,听来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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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那通电话啊……”我开口说。
“他说,现在的确是没有空缺。”
“哦哦,你是说那个‘世田谷的美术馆’?”
她呛了我一句。
“亏你扯得出来……”
果然她还在气我吃饭时撒的谎。
“没办法啊,都已经说到那份上了。”
就算我老实说了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父亲瞧不起我,让母亲多叹几口气。
“已经被传成夏加尔 [29]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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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看着她。
“你现在在修复的油画啊。”
“夏加尔?”我忍不住大声说。
母亲一定又没有好好听人说话,而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乱想。她以前就常这样。实际上,我在油画修复工作室工作时,接的活大部分是某校校长或某人祖父的肖像画,抑或是还没有外面的箱子值钱的卷轴之类的。即便如此,当我清洁被灰尘和油垢污染的画,使它恢复原来鲜艳的色彩时,我的心里总是很舒畅。我也喜欢凭着笔触或使用的颜料去想象画这幅画的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总之,我可以从这些小小的细节中,找出这份工作的乐趣所在,母亲则不是。她一听到是油画就搬出凡·高啊、雷诺阿[30]什么的,理想化……不,应该说是幻想儿子的职业。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就算现在搬出夏加尔也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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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考上医学院的时候,她也大惊小怪的,好似他已经当了医生一样。每当大哥实习的医院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时,她都会想到有可能跟大哥有关系,时而高兴,时而紧张。我想,所谓母亲就是这样的一种生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