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不知何时停止了。也许正因为这样,在外头玩耍的小孩的声音显得更大了。为赶在天黑以前,我便和母亲、由香里以及淳史一起出发去为大哥扫墓。他的坟墓盖在可以俯视久里滨海岸的高台公墓中。
去墓地的路上,母亲一边走,一边跟我讲在我小时候就死去了的爷爷的事,然后又聊起关于大哥的往事,时而欢笑,时而哭泣。如果坐车的话,是不会有这种时光的。也许正因为她知道如此,所以我们总是花上二十分钟的路程,慢慢走上那不算平缓的上坡。我们在灵园管理室旁买了供奉用的花和香,一共八百円。
“这种花,以前才卖三百円。”
母亲一边将找的零钱放入钱包,一边又抱怨起来。坡道两旁种着樱花树,到了春天会形成一条美丽的粉红色隧道。甚至有很多人为了赏花大老远来这边。但因为除了大哥之外,葬在这里的爷爷奶奶忌日都在冬天,所以其实我也没看过几次这里的樱花。父亲打从心里瞧不起赏花这种行为:“只不过是喝喝酒,唱唱卡拉OK罢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带家人来赏过花。讽刺的是,父亲正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过世的,所以每次来为他扫墓,我们都必须先经过来赏花的拥挤人潮。
从墓地可以俯瞰到很美的海景。也许正因如此,这里的墓碑上刻的文章才与众不同,比如“伴海长眠”或是“回归海洋”之类的。
有的墓碑上还刻着鱼或帆船的图案。淳史看到这样的墓碑就会靠过去,边走边逐个念着上面的文章。海风吹上来翻弄起树叶,形成了一道道浅色的波浪。每当我看着树叶如同活生生的动物一般摇动,就会想起小时候看的宫泽贤治 [31]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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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这是谁供的花?”
最先抵达墓碑前的母亲惊讶地回头看我们。墓碑前供奉着的向日葵,随着海风激烈地摇动着。事务所旁卖的全是菊花,所以想必是有人特地去花店买来的吧。
“该不会是幸惠……”
母亲疑惑地说出了大嫂的名字。
“她要是都来这儿了的话,应该也会来家里吧?”
“也对……”母亲继续思索着。
“可能是良雄吧……”
我说出了被大哥救起的少年的名字。虽说是少年,但已经过了十五年,现在他应该二十五岁了。
“他才没这么懂事呢……”
母亲冷淡地脱口而出,接着用双手取出向日葵,丢在一旁的草地上。
“就这样丢掉吗?”
我不禁讶异地问她。
“不然我们的插不下啊。”
母亲指着墓碑不耐烦地说,然后从我手中的水桶里取出菊花,细心地分成两束,供在墓前。母亲的表情僵着,像是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被莫名其妙的人碰到。从她的眼神中,我感觉到了她对大哥那强烈的执着,不禁毛骨悚然。
“母亲,让我来点香……”
由香里伸手接过香,试着点燃。在那期间母亲用长柄勺在墓碑上浇水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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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整天都那么热……这样是不是舒服点儿?”
勺子里的水顺着墓碑流下来。灰色的“横山”两字在一瞬间变回了亮黑色,然后水又继续流下,最后积在墓碑旁,反射着太阳西照。母亲的眼睛散发出温柔的光芒,与其说是在看墓碑,更像是在看大哥。而她的话语,若闭起眼睛听的话,恐怕任谁都会以为她是在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讲话。仔细一看,母亲唇上还涂着一层淡淡的口红。她出门前一直在烦恼究竟该戴哪一顶帽子,所以是在临出门的最后一刻,匆匆涂上的口红吗?简直像是和恋人久别重逢的女孩似的。我不禁撇开视线。人家说儿子是母亲一辈子的情人,我想对母亲来说,大哥正是那样的存在吧。尤其是在失去对父亲的爱意与信赖之后,她的那种感情似乎更加强烈了。淳史站在由香里旁边,静静地看着那个模样的母亲。我无法从他的表情窥知,拒绝写信给死去的兔子的他,到底是在用怎样的心情凝视。
由于风太强,浪费了好几根火柴后,由香里总算把香点着,交给母亲。
母亲蹲着把香插在墓前,才刚双手合十拜了一下,就马上闪到一旁让我们继续,出人意料的干脆。
就像在佛龛前做的那样,我们三人闭上眼,双手合十。包围着墓地的树木又发出“沙沙沙”的恐怖声音。从风来的方向,传来电车奔驰在轨道上发出的“哐哐、哐哐”的声响。转头一看,我们早上搭乘的京滨急行红色列车,正从海岸线前方的陆桥经过。那是我从小就看惯了的熟悉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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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背对着我们,拔着墓碑周围的杂草。我看着被母亲丢掉的向日葵,鲜艳的黄色令人炫目。虽然母亲为之不悦,但我却相反。在大哥不算长的人生中,想必存在着某个我们不认识的人,在那个人心中也存在着我们不认识的大哥。也许大哥曾经告诉过那个人:“我喜欢向日葵。”或是大哥曾跟那个人说:“你就像向日葵一样。”抑或是大哥如此被别人说过。然后,那位某人也许想起了大哥的笑容,特地到街上买了花来到这里也说不定。我也没什么凭据。只是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也算是个不错的人生。
“我们去扫墓吧。”
当我在厨房如此邀请母亲时,她问姐姐:“你不去吗?”
“我不用啦,盂兰盆节 [33]才刚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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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边把吃剩的饭菜装进保鲜盒边这么回答,于是母亲就说:“那只好我去喽。”
然后就开始不安地准备起帽子和薄外套之类的。
“‘只好’?什么叫‘只好’啊?”
姐姐愤愤不平。想必她是发现母亲想要跟我说些悄悄话吧。姐姐的第六感总是很灵的,果然不出所料,当我们独处时,母亲就开始跟我商量起关于改建和同住的事情。
“别跟千波说啊……”
我俩并排走下坡道时母亲再三强调。
由香里撑着白色洋伞,和淳史走在前面一点的地方。白色的百褶裙微微透着阳光,随风摇曳。可以暂时从家里那喘不过气的境况中解放,看来,由香里也正享受着这段散步的悠闲时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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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想怎么办?”
我这么问母亲。
“你觉得怎样才好?”
她却反问回来。她是个好恶分明的人,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是因为老了吗?这两三年,小到日常琐事,大至这类的事情,她都越来越依赖我的判断。但她真的会照着我的话去做吗?不见得。这就是最恼人的地方。
“信夫这人倒也不坏……但想到这把年纪还要跟别人住在一起……而且小孩子又很吵。”
母亲冲我皱起眉头。不论是非常照顾她的信夫还是她疼爱的孙子,都可以割舍得如此一干二净,我的母亲对人一贯如此冷淡。
“所以你不愿意喽。”
我揶揄她。
可能还是有所顾虑,母亲似乎不敢当着姐姐的面说不。在姐姐搬回来住这件事上,她甚至拿可能因改建而失去诊所的父亲当借口。
“我是怕你爸不愿意啦。”
她不断重复这一句。
“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把爸搬出来。”
姐姐曾经生气地如是说。
平时对父亲嫌这嫌那的,这时却搬他出来挡枪,的确是很卑鄙的做法。看来这场争论姐姐会占上风了。
“我还怕……万一变成那样,你不就很难搬回来住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想起刚才她对大哥说话的语气,下意识窥探起她的表情。
“我是不可能了。”
我先下手为强,粉碎了她的幻想。
“等你爸死了不就没事了……”
母亲说得稀松平常。我大概可以想象出她在脑中描绘的未来十年的景象。而不管那是什么,我只想极力跟那十年撇清关系。
“我又不能代替大哥。”
“这我都知道。”
“知道又何必……”
走在前面的淳史和由香里回头确定我们是否跟上了。母亲对着他们露出柔和的笑容,举起提在手里的向日葵挥了挥。当由香里又继续往前走之后,她突然改变语调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小孩的事。”
“什么怎么办?”
我看着走远的两个人的背影。他们的对话被风遮蔽,完全传不到这边来。
“要想清楚啊。一旦有了孩子就很难离了。”
我有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停下脚步。我反刍了一次刚才母亲说的那句话,在心中又确认了一次。没错。母亲果然不认同这桩婚姻。
“说什么呢?真是的……一般,应该都会说想要早点抱孙子之类的吧?”
我不希望被看穿心中的狼狈,比平常更开朗地说。
“可是你们家不一般啊……”
母亲怄气似的说,然后又慢慢地向前走。她无法接受儿子没照着自己的期待成长,所以表现得像个任性的小孩。我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母亲,但还是无奈地跟她一起并肩走着。
“现在这年头,这种状况不算新鲜了……”
在我单身的时候,她每次打电话来都嚷着结婚、结婚。最后竟然开始恳求我,说“跟谁都可以”“就算结了再离婚也行”。那已经不是在为我的幸福着想了,我觉得她在意的只是世俗的眼光。我终于受不了地回她:“既然那么想要我结婚,你们就让我看看结了婚的夫妻能幸福成什么样啊。”没想到母亲说了句“你这话太过分了……”就突然沉默了下来。那时的母亲,让我感觉到她打从心底在后悔自己的婚姻。而对于那错误婚姻的结晶的我来说,打击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