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寒凉,车马行人稀少,缁车穿街走巷,不消片刻便到了薛公小巷。
偏院茅屋的灯火仍然亮着,毛公正在灯下自弈,一手白一手黑,落得一子便举起酒葫芦大饮一口,摇晃着长发散乱的雪白头颅,兀自好棋臭棋地品评一番,竟是饶有兴味。
“夤夜自弈,老哥哥好兴致也!”
毛公蓦然回头,见是吕不韦站在身后,跳起来便是哈哈大笑:“呀!竟还有一只夜鼠窜游,好好好!来,先干一口!坐坐坐!”酒葫芦刚塞到吕不韦嘴边,又拉着摁着吕不韦坐到了草席上,光着脚红着脸嚷嚷起来,“你老兄弟说说,人活到这份上有甚个兴头?吃了睡睡了吃,日落卧榻黎明即起,抛洒了多好的静夜辰光,分明不是农夫工匠,却非得农夫工匠一般折腾自己,酒也不吃,棋也不下,有甚个活头!老夫憋气,明日便搬出这破园子!要不是你个老兄弟夜猫子来,老夫这就找人吃酒下棋去!”
吕不韦不禁噗地笑了:“薛公一夜不陪,老哥哥便耐不得了?”
“嘿嘿,那老小子牛筋一根,忒没劲!”毛公红着脸兀自嘟哝一句,便坐到了大案对面,“说,甚事又发了?”
“甚事没有,陪老哥哥厮杀一番消夜。”
“嘿嘿,别哄弄老夫。骂一通作罢,你只说事。”
吕不韦不在说笑,从怀中皮袋抽出那支竹简递了过去。毛公接过一瞄,白眉猛然耸动,便是一声长长地叹息:“老兄弟苦心也!谋事如此扎实。”吕不韦笑道:“下边那个烙印似曾相识,只想不起来,老哥哥指点了。”毛公眯缝起老眼一阵端详:“这是个籀文,‘清’字,断无差错!”吕不韦思忖道:“少时听老师讲书,籀文业已失传,唯一班嗜好锺鼎铭文者能辨识些许。一个绿行商贾,以籀文为记,岂非蹊跷?”毛公摇头道:“你老兄弟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籀文失传,只是天下官府与治学士子不再书写。庶民市井之间,却并未绝迹。”“如何如何?”吕不韦大是惊讶,“庶民市井间竟有此等古文流传?”毛公嘿嘿笑道:“老夫少时遭逢巨变,曾远遁秦国巴蜀。秦之商旅老号,立约大都是这种籀文,常人看去天书一般,极是隐秘。老夫还听说,岭南楚人、高丽人中多有夏商周三代败落贵胄的逃亡部族,此等人也通行这种古奥的籀文,只是不曾亲见而已。老兄弟通晓商旅,对秦国却恰恰生疏,不知者也是常情。”
“清字?”吕不韦思忖间突然拍案,“寡妇清!秦国大商!”
“八九不离十。”
“赫赫巨商,竟卷入人市绿行,匪夷所思也!”
“关你甚事,不坑客不害民不违法,谁说大商不能做绿行了?”
“老哥哥懵懂也!”吕不韦一拍案道,“公然绿行,原是无甚关涉。然则长青楼却是买卖豪门女子、诸侯公主,哪国法令能允许了?”
“嘿嘿嘿,”毛公连连摇手,“话虽如此,却也是当今乱世使然。你老兄弟觉得这老寡妇丢了大商脸面,可你买了人家物事救急,终不成还去告发?大事当前,操那般闲心甚用?果真有朝一日,你老兄弟做了秦国丞相,再去找这个老寡妇理会便了。”
“老哥哥说得是。”吕不韦释然道,“车马各路,目下管不得许多也。”
“这就对了。”毛公嘿嘿一笑,转身从屋角拉过一口木箱打开,“看看,《质赵大事录》。只等那小子醒过神来,老夫便教他弄得顺溜。”
吕不韦看着满荡荡一箱破旧的竹简,心头蓦然一热,不禁便是一叹:“老哥哥如此心血,但愿嬴异人迷途知返也。”
“怪也!”毛公手中酒葫芦一顿,“你老兄弟也有沮丧之时?没底了?”
“实不相瞒,不韦确是不安。”吕不韦轻轻叩着棋案,“男女之事纷杂,不韦素来不谙此道,当真拿不准异人能否过得此关。”
“呜呼哀哉!”毛公一阵大笑,“老夫以为天塌地陷也,却是苟苟男女之事!莫看我这老鳏夫,最能揣摩儿女之事,你老兄弟到时只听老哥哥招呼便了,断无差错!”
见毛公如此笃定,吕不韦心下顿时舒畅,本当立即告辞,却闻雄鸡长鸣,寻思此时回云庐未免动静太过,便欣然提出与毛公对弈一局。毛公高兴得连呼快哉快哉,哗啦抹了自弈棋局,提起一子便啪地打下。吕不韦欣然应对,两人便酣畅淋漓地厮杀起来,待到东方曙光托出朦胧温润的秋阳,吕不韦才离开了小巷。
回到云庐,越剑无来报,将长青楼一支镌刻着“收讫”两字的铜牌交来。吕不韦接过铜牌,见底端一片水纹状的线条隐隐也是个古籀文“清”字,心下又是一动,便着意将书契竹简与铜牌一起收藏进了密件铜箱。一切妥当,喝了一鼎热滚滚的牛骨茶,茸茸细汗中便泛起了浓浓倦意,正要卧榻安睡片时,老执事却匆匆来报说,接到飞鸽传书,西门老总事已经从咸阳起程,估摸三两日内可赶回邯郸。吕不韦虽感意外,一时却也想不明白,摇摇手便进了后帐,片刻之间鼾声大起。
掌灯时分,吕不韦朦胧初醒,听得一阵熟悉的说话声隐隐传来,霍然起身来到前帐,果然见西门老总事正在灯下站立,老执事与越剑无的匆匆背影刚刚消失在帐口。吕不韦大步过来拉住老总事笑道:“西门老爹归来,不韦松泛也!”西门老总事一躬身道:“咸阳情势蹊跷,老朽不及请准先生,便放下手头事星夜赶回。”吕不韦心头不禁一跳,却呵呵笑道:“不打紧,先为老爹接风,事情慢慢说。”正要转身吩咐云庐仆人,西门老总事却道:“先生惺忪倦怠,不妨沐浴一番,酒饭之事有老朽。”吕不韦心中一热,说声好便进后帐去了。片刻出来,灯下两张大案酒菜已经齐备,寒暄几句饮得两爵,西门老总事低声道:“入秋以来,咸阳风传老秦王风瘫加重,失忆失语,不能料理国务。官府也不正视听,竟听任风传弥漫朝野。恰在此时,纲成君蔡泽又前往蜀郡,视察李冰的都江堰去了。起行那日,太子嬴柱率百官在郊亭饯行,声势很是铺排。送走蔡泽之后,太子嬴柱便卸去了‘暂署丞相府’职事,住进了章台,丞相府竟无人主事了。老朽不明所以,便与莫胡姑娘秘密通联,嘱其留心打探。旬日前,莫胡传出消息:华阳夫人三次前往沣京谷与华月夫人密谈,详情无从得知。老朽难解其中奥秘,便星夜赶了回来。”默然片刻,吕不韦笑问一句:“咸阳庄园建得如何?”
“大体完工,唯余内饰善后。密道之事,先生定准路径,老朽再找荆云义士。”西门老总事从腰间皮袋摸出一张羊皮纸递过,“这是庄园地理图,先生定个方向出口便了。”
吕不韦接过地图灯下端详,见庄园前临大水后依山塬,不禁笑道:“老爹所选,分明一处形胜之地也!这庄园北临渭水,密道只要东西两路,出得远些,隐秘些便是。”
“省得。”老总事收起羊皮纸,“邯郸新居有越执事等料理,老朽明日便去会荆云义士,商定后顺道赶回咸阳。”
“莫急莫急。”吕不韦摆手笑道,“业已入冬,百工停做,庄园又不是等用,赶个甚?老爹多日不在,不韦还真有些左右不济。既然回来了,便留下来明春再说。不管咸阳如何变化,我等明春都要动。邯郸这边,离不开老爹。”西门总事的一双老眼泪光莹然,可劲儿一点头,径自饮下一大爵赵酒,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吕不韦慨然一叹,也陪着饮了一大爵。西门老总事低声道:“先生毋忧,异人公子醒来后已经大体如常,该当不会有事了。”吕不韦恍然一笑,一时竟无从说起。
正在此时,帐外一阵急促脚步声,越剑无已到了面前,一句禀报先生尚未说完,便听一阵顽皮的笑声随着一个红色身影轻盈曼妙地飘飞进来。吕不韦猛地站起,笑声骤然打住,红色身影便已经扑到了吕不韦怀里。片刻愣怔之间,吕不韦已经清醒了过来,亲切地拍着怀中颤抖的肩膀笑道:“昭妹呵,来了就好。来,坐了说话。”
来者正是卓昭。她噘着嘴嘟哝了一句才不是孩子家,不但没有就座,反而搂着吕不韦脖子咯咯笑了起来:“大哥孔夫子一般,我却是不怕,偏要抱你!”吕不韦红着脸道:“孩子家性情,莫玩闹。”说着话便拉开了缠在脖子上的柔嫩的臂膊,将卓昭摁到了座案里,转身正要吩咐备酒,却发现老总事与越剑无已经不在大帐了。
“左看右看,心不在焉,没劲!”卓昭生气地噘起了小嘴。
“无法无天。”吕不韦沉着脸,“说,大父何在?我去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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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如何,你一个人来?”
“如何如何,不能来么?”卓昭顽皮学舌的脸上一片灿烂。
“你呀你!”吕不韦顿时着急,“邯郸何事?我陪你去办,完了即刻送你回去!”
“何事?你不明白?”卓昭的脸蓦然红了,“上年说得好,偏这时你便忘了。一春一秋,你只泥牛入海,还不作兴我来么?”
“便为这等事?”吕不韦惊讶了。
“呵。”卓昭目光一闪又顽皮地一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上天也!”吕不韦又气又笑,“此等事急个甚?大父知不知道你来邯郸!”
“你说,这是小事?”骤然之间,卓昭一双明眸溢满了泪水。
“莫非还是大事?”
“当然大事!大事——!”卓昭猛然哭喊一声,便冲出了大帐。
“……”吕不韦想喊一声回来却没有声音,想抬脚去追却黑着脸钉在了帐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越剑无轻步走来禀报说,西门老总事拦下了卓昭姑娘,已经派一名云庐女仆侍奉她住进了那顶最厚实的牛皮单帐,用餐已罢,目下正在沐浴。木然呆坐的吕不韦长吁一声,对越剑无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径直到云庐西南角的单帐去了。
所谓单帐,便是只供人居而没有议事帐厅的小型帐篷。这顶牛皮单帐,原本是专为嬴异人来云庐长谈夜宿预备的。虑及嬴异人体格单薄,吕不韦刻意吩咐西门老总事给单帐外多加了两层翻毛羊皮,帐门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钉翻毛皮的防风门,入冬燃起木炭燎炉,便是大寒时节帐内也是暖烘烘一片。
吕不韦信步而来,见虚掩的帐门在呼啸的北风中吱呀开阖,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幽暗的帐中一片凉意,只后帐口直直站着一个捧着衣盘的少年胡女。见吕不韦进来,小胡女一躬身柔声道:“禀报先生:公主正在沐浴,她执意要开着帐门的。”
“姑娘去吧,这里有我。”吕不韦笑着点点头,从怀中皮袋摸出两个沉甸甸的秦半两塞进小胡女裙袋中,小胡女说声多谢,便一溜碎步去了。
吕不韦关了帐门,给燎炉加了木炭,又点亮了两盏铜人纱灯,明亮的帐中顿时暖烘烘一片。左右打量,又拿来帐角一个木架,将小胡女所捧衣盘中的雪白皮裘挂在了后帐口。一切妥当,这才坐在案前斟茶自饮默默思忖。
“衣服。”后帐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
吕不韦急忙起身,打开丝绵帐帘,一只手将皮裘伸了进去。“噫——”只听帘后惊讶地一声,厚厚的棉布帘便忽地掀开,一个明艳美丽的少女便随着一团扑面的香风水雾飘到了吕不韦面前。一身红纱长裙,一头如云长发,雪茸茸的皮裘拥着白中泛红的细嫩肌肤,灿烂的笑靥点着一双汪汪墨亮的大眼,纤细轻盈的身姿鼓荡着诱人的丰·满婀娜,直是天上仙子一般!
“你,终是来了……”柔美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昭妹,来,坐下说话。”吕不韦木然站着,笑得有些尴尬。
“不韦大哥……”卓昭轻轻叹息一声,裹起皮裘怏怏跪坐在了案前。
吕不韦亲切随和地跪坐到了对面,欲待捧起茶炉上的陶壶给卓昭斟茶,手却伸到了壶身,烫得自己嘘地一声缩了回来。卓昭噗地笑了:“笨也。我来。你只坐了。”说罢利落斟了两盏茶,将一盏茶捧到对面,便笑吟吟地盯住了吕不韦,“我不生气,听你审问便了。”吕不韦笑了笑便皱起了眉头道:“先说,你是如何逃了出来,不怕大父忧急么?”“亏了爷爷不是你也。”卓昭顽皮地一笑,“说便说,迟早的事。你走后一春没得消息,我急得整日求爷爷想办法,爷爷只骂我没出息沉不住气。到了立秋,父亲商路传回消息,说你在咸阳奔走于官府之间。爷爷便揣测你事情上路,归期没个准头。没多久又听说你与丞相蔡泽成了好友,还进太子府考校一群王孙。爷爷便说大功可期,只担心你财力不足。我便缠着要爷爷带我去咸阳找你。爷爷不答应,说不能给你添乱。我生气了,便不吃饭。爷爷没辙,想了三日,终于答应我来邯郸等你。我便来了。没了。”
“缠人也!”吕不韦笑叹一声,“那座老宅烟火不举,却显然有你的寝室卧榻,你一人住在废弃老宅里,万一出事如何是好?没个操持!”
“老夫子大哥担心我,好也!”卓昭咯咯笑道,“那座废弃老宅离你这云庐近便,我天天只去那里打探你的消息。晚间我便出了离开,住在卓氏商社,甚事没有。”
“你晚间不住老宅?”
“是呵,不住。”
“这却奇也!老宅夜半有秦筝之声,不是你么?”
“噫!”卓昭大是惊讶,“你却如何知道?”
“先说,秦筝是你弹奏了?”
“真个审问也!”卓昭作个鬼脸一笑,却又是轻轻一声叹息,“不知道是人是仙还是命,左右我也想不明白了。那日入夜,我在云庐外转了整整一个时辰,见确实没有你的消息,便回到了老宅。本说三更便走,只是天上秋月明亮澄澈得玉盘一般,秋风掠过胡杨林,片片金红的树叶飘进萧疏的老宅,恍惚便是月宫中飞来的花瓣。那一刻,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在大河船头弹筝放歌,便操起了秦筝,只想或许你又能神奇地出现……不成想,一曲未了,胡杨林中竟有歌声唱和!嘶哑高亢,激越苍凉,一声声直往人心头叩打,比你当日唱给我的秦歌还凄楚动人!一时之间,我是真被那歌声打动了,也是好奇,我便顺着秦风音律奏了下去,想到那一曲便弹那一曲。说也怪哉!不管我弹那一曲,那歌声都是丝丝入扣如影随形,且都是我没听过的老秦古词儿!他越唱越见纯熟,竟一口气唱了十六支歌儿,我的手都弹得酸了,他还在唱!那一晚,我没有回商社。我想记下那些歌词,次日晚上便没有再弹,只在老宅楼上备好了笔墨等候。实在说,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谁想,方到三更,那歌声便又幽幽地飘了过来。没有秦筝,歌声分外清楚,秦音咬字又重,我竟全部记了下来。第三日晚上,我还是没弹秦筝只等候。我想,他一定不会再唱了。可是,三更刁斗刚打,歌声便又飞了过来。一连六个晚上,他都独自唱到落霜降雾蒙蒙曙光。我心下实在不忍,便在第七日为他再弹了一夜。说是我弹他唱,实则是他引领着我不断纠正偏离秦风的音律。后来,我弹他唱,我不弹她也唱。”卓昭骤然打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我骂自己没出息,可我忍不住……后来,我终是离开了老宅,再也不去了。毕竟,我不能不找你……”
吕不韦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怦怦大跳!
卓昭说得满面通红神采飞扬,最后竟是泪光莹莹,这是吕不韦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自大河唱和得以神交,他与卓昭仅仅有过短暂的两次直面相处。在他眼中,卓昭是温婉沉静而又不失热烈奔放的一个少女。然则,自今晚骤然闯来,卓昭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却使他感到了一种难以捉摸的陌生——淘气任性得象一块无法染色的顽石,扶摇冲动得又象哗哗做响流淌无形的浪花。婚约之事,本来是一件徐徐图之从容计议的大事,她竟能一意孤行只身乱闯!夜半入老宅,本来已经够荒唐,她竟能心血来潮,与一个陌生歌者做半月之久的昼夜唱和!蓦然之间,吕不韦想到了嬴异人的痴迷病卧,一个念头竟轰然涌到了心头——如此二人忘情如一,倒真是一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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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一闪,吕不韦心头便大跳起来——毕竟,他也是深深爱着这个少女的,更不要说,他还在天卓庄当着卓原老人的面许诺了婚事,岂能生出如此荒唐想法!倏忽之间,吕不韦勉力平息了自己的心潮涌动,此时此刻,自己若再把持不住,事情便可能乱得无法收拾。想得清楚,吕不韦亲切地笑了:“老宅之事,倒也是奇遇一桩,没准是上天开恩,派乐师教昭妹秦风音律也。不说了。新宅搬定,我便陪你回天卓庄。”说罢起身一摆手,“昭妹该歇息了,我清晨过来说话。”
“哎,莫走!”卓昭一伸手扯住了吕不韦衣襟,“正事还没说也。”
“顽闹!”吕不韦沉着脸,“不是说陪你回天卓庄么?等几日说不迟。”
“老夫子!”卓昭咯咯笑道,“卓昭就知道要嫁人么?”
“真有正事?”
“看!”卓昭小手一扬,“你之所爱所想。”
吕不韦哈哈大笑:“一方方羊皮纸,便是我之所爱也!”
“看看再说嘛。”卓昭娇憨地将一个白色方块拍到了吕不韦手心。
吕不韦哗地抖开一瞄:“这是甚个物事?堪舆图么?”
“呀呀呀,村夫一个!看仔细也。”卓昭笑得直打跌。
吕不韦将羊皮纸拿到灯下,见纸上一副暗红色大图,线条粗大硬实,接头处有明显的再笔痕迹,全图没有一个字,只有山水树木与几种奇异的记号。端详有顷,吕不韦转身皱着眉头道:“此图诡异,似乎是用竹片木棒之类物事蘸着血画成。这条粗线走向,似乎是漳水。除此而外,实在看不出所以然。”卓昭道:“再看这块山峰,象甚来?”吕不韦不假思索道:“一枚老刀币。”卓昭咯咯笑道:“老商天性,就认钱也!我说不韦大哥保准一眼认出,爷爷还不信,说他分明画得一柱怪峰。”吕不韦不禁笑道:“近看是山,远看是钱,原是都没错。”卓昭一撇嘴:“能事也!你说,这钱山位置在何处?”吕不韦思忖道:“看山水走向,大体当在巨鹿沙丘以东、太行井陉口以西之群山地带。”卓昭咯咯笑道:“东西三百里,你便老牛耕耘,慢慢翻也!”吕不韦摇摇头:“此等秘图,原是只画给作者备忘,等闲破解不得,谁能说得准确位置?”卓昭噗地一笑:“你抱抱我,便领你去。”一语未了,满脸便张得通红。吕不韦一怔,亲切地拍拍卓昭肩膀笑道:“沙丘井陉间好山水,只是,要去游玩,也得明春天暖了才好。”卓昭头一低,顿时泪水盈眶,猛然将一支铜管打进吕不韦掌心:“谁要去游玩?拿去看也!”
吕不韦心中有事,实在有些不耐,无奈勉力一笑:“好,我回去看看,明晨再说。”便转身匆匆去了。卓昭脸色通红,一跺脚便坐在地毡上哇地大哭起来!吕不韦连忙回身,拣起掉落在地的皮裘包住卓昭,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步走进后帐丢在了榻上,只黑着脸站在帐中不说话。卓昭咯咯一阵娇笑,飞身上来便紧紧抱住了吕不韦:“不怕你打我骂我,只要你抱我!”吕不韦却木然站在那里,任卓昭亲昵笑闹只是一句话不说。片刻之间,卓昭便悄无声息地松开了双手,颓然跌坐在榻上面色张红急促地喘息着。
“四更了。有事明日再说。”吕不韦勉力笑得一笑,便匆匆去了。
回到云庐大帐,吕不韦立即拿出了那支粗短的铜管,灯下一看,见铜管盖口有紫红色的泥封印鉴,割开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抖开,却是卓原老人熟悉的笔迹:
不韦君如晤:昭儿痴心,我亦无辙。此儿至情至性,多有粘缠处。君正远图,若感难处,可不必拘泥婚约之言,但有一信,老夫自来说她。另嘱:老夫半生商贾,所积财富无得大用,君之大谋,长我商贾志气,老夫之财,便凭君调遣。画图之秘,老夫已尽告昭儿,只她领你起财便是。此事与你等婚约无关,惟老夫率性之举而已。
卓原手字。
捧着羊皮纸,吕不韦不禁愣怔了。显然,这是卓原老人给自己的私密信件,卓昭肯定没有看过。回味咀嚼,吕不韦一时竟是感慨万千,无以决断。卓原老人旷达豪放,与自己一见如故,彼慨然解囊,我坦然受之,也无亏一个“义”字,反倒可能是一段商旅佳话。然则,夹进了卓昭婚约一层,想起来便终是有愧。更要紧者,卓昭初显任性,已经使他深感粘缠,如他这般押定人生荣辱与举族财富而全力以赴谋一件大事者,能否奉陪得此等女子,心中还真没个分寸。辗转反侧,眼见得晨曦初露,吕不韦还是一团乱麻,便索性起身沐浴一番,漫步隐没到云庐帐外的漫天霜雾中去了。
红日初起,西门老总事便寻来禀报,说城外新居已经内修妥当,请先生择吉日乔迁。吕不韦笑道:“吉凶不在选,三日后迁居便了。”话方落点,便见一领红裙从草地火焰般飞了过来,远远便是一声高喊:“不韦大哥,你好难找也!”吕不韦还来不及说话,火红长裙已经随着一阵咯咯笑声绕在了他脖子上。吕不韦红着脸剥开那双柔嫩的玉臂笑道:“昭妹别顽闹。走,我带你去城外,看新居。”卓昭高兴得一拍手却又猛然一撇嘴:“哎,你不去巨鹿山了?”吕不韦抚摸着卓昭被晨风吹得散乱的长发笑道:“这几日事多,迁完新居再去不迟,左右不缺钱,不用急。”卓昭长发一甩道:“用钱者不急,我急么?出城才是好事,走!”拉着吕不韦便风风火火去了。
出得邯郸西门,双马缁车在官道奔驰得小半个时辰,便向北拐进了一道河谷。莽莽苍苍的胡杨林在料峭北风中一片火红,沿着山岭河谷铺展开去,仿佛便似一天霞光。两山间一道水流碧波滚滚,淡淡热气如烟云般蒸腾弥漫,两岸绿草茸茸彩蝶翻飞,冬日的萧疏竟是荡然无存。行得片刻,便见红林绿草的深处,一座高达山腰的竹楼伫立在一片淡黄色的屋顶之中,铁马叮咚之声隐隐传来,河谷山林竟是倍显幽深。
“美也!仙境一般!”卓昭一声惊叹,掀开车帘便跳了下去。
“这是仓谷溪,天成地热,冬暖夏凉。”吕不韦也跟着下了车。
“仓谷溪?好怪的名字!”
“春秋时,这道河谷曾经是晋国赵氏的秘密谷仓。赵人立国,扩建了巨桥老仓,储粮数十万斛,这里的谷仓也并入了巨桥。谷仓没了,名字却留了下来。”
“这等老古董,偏你最清楚!”
吕不韦遥遥一指远处竹楼屋顶:“那里便是新居,比天卓庄如何?”
“一般妙极!”卓昭一句赞叹却又猛然皱眉,“你,想要我在这里隐居么?”
“隐居?没想过。”吕不韦悠然一笑,“昭妹有隐居之志?”
“深山住久了,腻也!”卓昭连连摇头,“我只想游历世面,不想隐居。”
“好!”吕不韦哈哈大笑,“昭妹但有此心,世面有得见!”
“怪也!不想隐居,何须将庄园建在这等隐辟之地?”
吕不韦淡淡一笑:“不与其事,不知其心。总有你明白时日,不用急也。”
“只要你不卖了我,我便不急。”卓昭明媚地一笑,便猛然抱住了吕不韦。
“莫闹莫闹。”吕不韦急忙剥开卓昭双手,“越执事车在后边。”
“老夫子!”卓昭娇嗔地撒手撇嘴,“没劲道。”
“真小孩子家,莫怪大父说……”吕不韦突然打住,尴尬地笑了。
“爷爷说我坏话!信上写甚?快说快说!”卓昭的小拳头雨点般砸在了吕不韦胸口。
“真闹也!”吕不韦大袖揽住了卓昭的一双小拳头,低声训斥道,“爷爷说你孩子气太重,要我好生管教,知道么!”
“呸呸呸!”卓昭抽出双手咯咯笑道,“你管教?将我教成女夫子么!”
“你还真得孔夫子来教教。”吕不韦板着脸,“知道夫子如何说女子么?”
“你定然知道了,说来我听。”卓昭顽皮地笑着。
吕不韦拉长声调吟诵道:“惟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生怨。”吟诵罢不禁一笑,“如何?象你这个小女子么?”
“呸呸呸!”卓昭满脸张红,“真当我不知道也,孔夫子说得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自家迂腐板正得象具僵尸,还怨女子,老坏虫一个!你便去了小人二字,也没甚个好!男女相好,发乎情,生乎心,相悦相戏,能有个‘逊’了?要得逊,除非他是个老阉宦!我偏不逊,气死老夫子也!”一双明亮的大眼溢满泪水,一串话却响当当炒暴豆一般。
吕不韦大是难堪,说声惭愧,便是深深一躬:“大哥哥说错了,向小妹赔罪也。其实,我也厌烦孔老夫子,只是鬼迷心窍,便想到了那句话而已。”
卓昭噗地笑了,飞身过来啪地亲了吕不韦一口,“老夫子,偏不逊!”
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吕不韦,脸上虽是满不在乎的微笑,心下却已经烦乱不堪,勉力一笑道:“今日风大,庄园也没齐整,乔迁之日一并看,如何?”
“随你。”卓昭咯咯笑道,“山庄都一个样,我只看人看心。”
吕不韦立即转身吩咐跟上来的越剑无:“越执事,将驭马卸下,我与昭妹骑马回程。你在庄里换马回来便是。”越剑无答应一声,卸下两匹红色胡马备好鞍辔,便大步向庄园去了。吕不韦将一根马缰交给卓昭,两人便飞身上马驰去。
将近谷口,却闻遥遥嘶鸣马蹄急骤!吕不韦心下一惊,喊一声跟我来,便一马飞上了左岸边山头。立马向山下谷口观望,吕不韦不禁皱起了眉头——苍黄见绿的草地上,一匹黑亮的骏马在狂奔嘶鸣!马上骑士光着身子狂暴地挥舞着马鞭,连绵不断地吼叫声回荡在河谷,竟是撕心裂肺般凄惨。突然之间,骏马如闪电般飞进胡杨林又闪电般飞出,竟颓然滚倒在了苍黄的草地!骑士的黑色马鞭如雨点般抽打在骏马身上,凄惨的吼叫声声入耳:“起来!起来!我要死了!死了!你也得死!你也得死!”
“谁?他要死?”卓昭身子猛然一抖。
“成何体统!”吕不韦面色铁青。
“你认识此人?”
“日后你也会认识。”
“疯子一个!我才不想认识他。”卓昭咯咯笑了。
吕不韦默默眺望谷中,猛然回身打了个长长的呼哨。片刻之间,越剑无便飞马赶到,吕不韦低声吩咐道:“轻车快马,立即将他送回邯郸静卧。我随后便到。”越剑无嗨地一声,便飞马下山去了。吕不韦转身道:“昭妹,我们从这边出山。”说罢上马,便从另一面山坡飞了下去。
午后时分回到邯郸,吕不韦将卓昭送到云庐,立即轻车来见毛公。两人说得片刻,便同乘缁车到了嬴异人府邸。进得正厅,便有浓郁的草药气息弥漫过来,唤来老医者一问,回说公子服药方罢,正在卧榻养息。毛公嘿嘿一笑,也不多问,拉着吕不韦便进了第三进。
寝室拉着落地的帷纱,虽然幽暗,却是显而易见的豪华。毛公踩在外廊厚厚的红地毡上没有一点儿声息,竟觉得有些眩晕,不禁便嘟哝一句:“铺排得宫殿一般,能不生事?多此一举也!”吕不韦一扯低声道:“先要他熟悉了贵胄奢华才好,晓得?”毛公嘿嘿一笑:“饱暖思淫欲,只怕你不得安生了。”说着话已经进了中门,当年那个干瘦黝黑如今已经肥肥白白的老侍女正板着脸肃立在虚掩的门外,乍见一个衣杉邋遢雪白须发散乱虬结的老翁颠着闪着撞来,连忙横在门前便是一声低喝:“你是何人?退下!”毛公正在嘿嘿打量这个满身锦绣发髻齐整的肥白女子,吕不韦已经大步赶了上来:“少使大姐,此乃名士毛公,公子老师,今日识得便了。”融融笑意倏忽弥漫了老侍女的肥白脸膛:“哎哟!我这少使还没得咸阳正名,先生倒是上口了。见过毛公,见过吕公。公子正在卧榻,尚未安枕,两公请。”回身轻轻推开中门,便将两人让了进去。
中门之内横着一道黑色大屏,绕过大屏便是帷幕低垂的寝室。一架硕大的燎炉燃着红亮的木炭,整个寝室热烘烘暖春一般。毛公大袖一抹额头正要嚷嚷,吕不韦却指了指帐榻,毛公便笑嘻嘻地到了榻前。
“又来扰我好梦!滚开!”榻帐里一声嘶哑的吼叫。
“嘿嘿,梦见仙子乎?无盐女乎?”
“该死!”纱帐猛然撩开,一人赤身裸·体须发散乱大汗淋漓脸色血红的跳了出来,两眼一瞪,“噫!”地一声,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吕不韦正要抢步上前,毛公却嘻嘻摆手:“莫急莫急,看老夫治他。”说罢一蹲身,抡圆胳膊对着倒地人便是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教你做梦!你是谁!”倒地人猛然弹坐起身,摇摇头粗长地喘息了一声,仿佛溺入深水刚刚浮起一般:“我,我是,嬴异人呵。你……”毛公冷森森道:“老夫是谁?你自说了。”嬴异人木然盯着毛公片刻,双手猛然捂住眼睛嚎啕大哭起来:“老师啊,闷死我也!异人不肖!不肖……”
吕不韦走过来笑道:“大丈夫哭个甚?来,别冒了风寒。”说罢蹲身抱起嬴异人放入帐榻,又为他盖上了大被,“静静神,有话慢慢说,天下哪有个过不了的门槛?”
“吕公,异人有愧于你。我,恨我自己!”嬴异人牙齿咬得咯咯响。
“小子蠢也!”毛公骂一句又嘿嘿笑了,“不就个弹筝女子么,值得如此疯癫?你小子给我听好了:吕公业已找到了那个宝贝儿,果然是筝琴乐舞样样精通,人更是仙子一般。你但如常,老夫与吕公便为你主婚,成全你小子如何?”
“吕公!果真如此么?”嬴异人骤然翻身坐了起来。
“公子大事,岂有戏言?”吕不韦正色点头。
“公之恩德,没齿不忘!”嬴异人翻身扑地,头竟叩得厚厚的地毡也咚咚响。
“好出息也!”毛公不禁嘎嘎大笑,“幽王、夫差在前,不意又见来者!吕公呵,老夫劝你收手便了,莫得白费心机也!”
“老师差矣!”嬴异人霍然爬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毛公指斥一句,慷慨激昂仿佛换了个人一般,“纵是一国之君,爱心何错之有!情欲何罪之有!幽王夫差之误,原不在钟情可心女子,而在猜忌良臣,处政荒诞!但能倚重良臣,同心谋国,何能有失政亡国之祸?老师天下名士,却与儒家一般,将亡国失政之罪责归于君王痴情之心,岂非大谬也!”
“……”放荡不拘形迹的毛公一时竟瞪起老眼无话可说,愣怔片刻终是笑了,“嘿嘿,小子行也,堂里倒是没乱。你便说,你小子能做到痴于情而明于国?”
“能!”
“嘿嘿,老夫只怕是未必。”
“苍天在上,嬴异人但溺情乱国,死于万箭穿心!”
“指天发誓,也好!嘿嘿,小子灵醒,只怕吕公那宝贝儿到不了手也。”
一直不动声色的吕不韦突然哈哈大笑,一拱手道:“公子神志清明,可喜可贺!三日之后,我迁新居,保公子解得心结便是。”
“若得如此,惟公是从。”嬴异人肃然一个长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