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瑞州紧急军报!”康福一阵风似的进门来,将一封十万火急请援书送到曾国藩手里。这是曾国华从瑞州军营里派人送来的。原来,在湖北战场上失利的罗大纲、周国虞率所部人马,从湖北来到江西,将瑞州城团团包围,扬言要攻下瑞州,千刀万剐曾老六,以报昔日之仇。曾国华见城外太平军人山人海,一时慌了手脚,火速派人请大哥救援。曾国藩对六弟遇事惊慌很不满意,但又不能置之不管,若真的瑞州城丢失了,六弟在湘勇中就站不起来。但眼下四处吃紧,哪方兵力都不能动。他想来想去,唯有李元度一军可暂时移动下。当曾国藩带着李元度的两千人马急急赶到瑞州城下时,罗大纲、周国虞已在前天下午撤走了。他们原本路过瑞州,只不过借此吓吓曾国华而已,并没有真打瑞州的意思。这场虚惊过后,曾国藩心里更忧郁了,江西长毛气焰仍旧嚣张,军事毫无进展,银钱陷于困境,一向被视为奇才的六弟竟然如此平庸,自己与江西官场方枘圆凿,今后如何办?他遣李元度仍回南康,自己留在瑞州帮六弟一把。再不济,也是自家兄弟,今后还得依靠他来当曾家军的主将哩!
这天深夜,曾国藩跟六弟在书房谈了大半夜带勇制敌之道,正要就寝,康福来报:“蒋益澧在门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曾国藩深为奇怪,“快叫他进来。”
蒋益澧风尘仆仆地进得门来,向国藩、国华行了礼。曾国藩问:“芗泉,你不在南康侍候德音杭布,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回禀大人,”将益澧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不是从南康来,而是从南昌来。”
“德音杭布又到南昌去了?”
“是的。大人前天走,他第二天就要我收拾行李,陪他到了南昌。”
“他这样迫不及待地到南昌去干什么?”曾国藩皱着眉头,像是问蒋益澧,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人不知,”康福在一旁插嘴,“前几天,文中丞给他在胭脂巷买了一套房子,又用一千两银子在梨蕊院里赎了一个妓女,那烟花女据说是豫章一枝花。他早就想到南昌去,只是碍着大人在那里。”
“怪不得大哥一走,他就急急忙忙往南昌溜。”曾国华是曾氏五兄弟中对女色最有兴趣的一个,家有一妻一妾,还时常在外面寻花问柳。对德音杭布的艳福,他甚是羡慕。
“康福,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曾国藩笑着问。
“我是从彭寿颐那里听说的,他早两天到南昌去过一趟。”康福嘴边露出诡秘的一笑。
曾国藩望着蒋益澧,打趣地说:“芗泉现在跟着这位满大人,正好在花花世界里享受一下,为何深夜跑到这儿来?”
益澧红着脸说:“我岂敢忘了大人的嘱托,夤夜至此,有重要事情相告。”
众人都收起笑容,荆七给益澧送来饭菜。跑了两个时辰的快马,又累又饿,蒋益澧不讲客气,狼吞虎咽地连吃了几大碗饭。他抹抹嘴,对曾国藩说:“昨天夜晚,文中丞、陆藩台、耆臬台、史太守四人请德音杭布到南昌知府衙门喝酒。他有意不要我跟着,愈发引起我的怀疑。中途,我借送衣的机会进了衙门,偷偷地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谈话。没想到这些堂堂大员,酒席桌上谈的全是美食和女人,我听了大倒胃口。正想退出,忽听得史致谔问德音杭布,‘听说曾侍郎准备给朝廷上折,严令禁止淮盐进入江西,德大人知道有这事吗?’德音杭布说,‘有这事。这次郭嵩焘从杭州贩浙盐亏了本,据说是因为淮盐入赣的缘故。’德音杭布说完后,酒席间沉默片刻,然后是陆元烺的声音,‘看来曾侍郎打算在江西长期待下去。’只听见德音杭布叹了一口气,说,‘也是我的命苦,好好地在盛京,却被皇上派到军营来受罪,也不知哪辈子作的孽。’耆龄说,‘是的哩!有一个娇滴滴的解语花,又不能天天陪着,还要趁人家离开南康的机会,急匆匆地来偷情,也真可怜。’满座哄堂大笑。”
“这些人,一说起女人来,就兴致高得很。”康福鄙夷地说。
“笑过之后,陆元烺说,‘德大人要想带如夫人回盛京享福亦不难。’德音杭布忙问,‘陆大人有何法教我?定当重谢。’陆元烺压低声音说,‘皇上要你来看着曾侍郎,曾侍郎不再辛苦了,你的差使不就完了吗?’‘正是的。但那个姓曾的倔强得很,任是怎么打败仗,怎么碰壁,也是死不回头。他如何肯离军营?’‘曾侍郎自己当然不会离开,他亲手创建的军队,他肯拱手让给别人?若皇上不要他在军营了,他还待得住吗?’这话像是提醒了德音杭布。略停一会,他说,‘各位大人提供点材料,我给皇上上个折子,话说得重点,让皇上撤了他的督办军务的职,我便感激各位不尽。”
曾国藩听到这里,脸皮绷得紧紧的,心里骂道:这个祸国殃民的德音杭布,不惜拿皇上的江山来换他个人的享乐,真正可耻可恶至极!口里却不动声色地问:“他们都编派些什么?”
蒋益澧说:“我竖起耳朵听,听见他们在杯筷之中凑了这样几条:一是纵容部属奸虐掳抢,举了鲍超一军攻下靖安为例。一是网罗一批痞子流氓无赖办厘局,公开卖官鬻爵,举了夏镇、吕伦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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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心扑通扑通地跳:这两个例子都挨得上边,真的让皇上知道,撤职查办是完全可能的。
“这些鬼蜮!”曾国华气得一拳打在桌上,油灯也给掀翻了。荆七忙过来点灯。蒋益澧说:“更毒辣的还在后面。是陆元烺说的。这个老混蛋说,‘我听几个湘籍勇丁说,他们的曾大人诞生那天,老太公梦见一条龙从天上飞进曾府。曾大人是真龙下凡,日后有天子福分。德大人,把这条也写上去,或许今后真正篡皇位的,不是长毛,而是曾国藩。”
“砰”的一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只见他脸色煞白,几乎昏厥过去。曾国华忙过来扶起大哥,蒋益澧赶紧停住嘴。过一会儿,曾国藩恢复过来,又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蒋益澧说:“德音杭布听后,高兴地说,‘行了,仅这一条,就可以置姓曾的于死地。’接着又是一片劝酒劝菜声。我估计后面不会有再重要的东西了,也怕待久了被人发觉,就悄悄地溜出来。今天下午,我便打马来到瑞州。”
“你离开南昌,是怎么跟他说的呢?”
“我说回南康取东西。”
“好!你今天太辛苦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吃过中饭就回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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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蒋益澧着急了,“这批恶棍真是狼心狗肺,你就让他们这样上告皇上吗?”
曾国藩淡淡一笑:“他要告,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放心去睡觉,容我慢慢对付他。”
蒋益澧走后,曾国华气愤地说:“大哥,不能由他们这样诬陷你,要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康福也说:“德音杭布是满人,他果真上这样的折子,对大人是极为不利的。”
“岂止不利,杀头灭门都不为过。”曾国藩又是淡淡一笑,“前些年在湖南,鲍起豹、徐有壬、陶恩培他们虽不能容我,但尚不至于这般卑鄙阴毒。他们是明火执仗,表里一致。这些恶魔,则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倘若不是芗泉听到,岂不是死在他们手中?尚不知冤在哪里!正是康福说的,他们五人中有三个满人,且德音杭布又是皇上亲自派来的,皇上自然会相信他们的话。”
康福说:“陆元烺从前比陈启迈、恽光宸还客气一点,现在何以变得这样黑心?”
曾国藩说:“查淮盐走私,查到他的致命处了。还有史致谔,原本也还马马虎虎过得去,我一查淮盐,他就又怕又恨了。关键还是在德音杭布身上,此人既贪又蠢,为了不在军营吃苦,真是不择手段,这人终究会吃大亏的。文、陆正是利用他的愚蠢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日后朝廷查出是诬告,惩办的又是他,文、陆都会赖得干干净净。”
“大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看我们得先下手!”曾国华杀气腾腾地走到大哥身边。
“你说怎样下手法?”曾国藩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冷气逼人的凶光。
“杀掉德!”曾国华低低地但却是沉重地抛出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