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常一样,三十岁的慈禧太后寅初时分就醒过来了。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这是她一天中最难度过的时刻。她通常是闭着眼睛,安卧在重帏叠幛遮掩的龙床上,在细软柔和的绣龙描凤的垫被和盖被之中,无边无际、无拘无束地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她与咸丰帝恩恩爱爱的甜蜜岁月。
凭着绝代的美艳和绝顶的机敏,在小皇帝诞生前后的几年里,年轻的风流天子将对后宫的三千宠爱集于她一身。那个时候,她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咸丰帝把爱转了向,被四个有名的汉人美女杏花春、武林春、牡丹春、海棠春缠得紧紧的。她遭到了冷落。但是,她有一个包括皇后在内,所有受到皇帝宠爱的女人所没有具备的优势,那就是,皇上唯一的儿子乃她所生。在咸丰帝身患重病,又不再专宠她一人的时候,她甚至暗暗地希望皇帝早日死去。不然的话,不知哪一天,哪个妃子的肚子里又拱出一个皇子来,皇上一时被她迷惑,把江山从自己儿子的手中轻易地拿走,送给了他人。因而,当三年前,咸丰帝驾崩的时候,她表面上也悲痛欲绝,心里却暗暗得意:从此以后,这江山便是属于自己儿子的了,再不要担心别人来争夺。
但是,儿子继承的却是一片动荡的破碎的江山。皇宫内虽无人来争夺,但江南的长毛造反已达十年之久。在江宁,分明有一个太平天国,要与大清王朝分庭抗礼;有一个天王,要与自己的儿子平起平坐。她决不能容忍这种状况的存在。尽管她从小便从父亲那儿接受了汉人不可相信的家教,但时至今日,她不得不听从恭王奕訢的劝告,重用曾国藩和他的湘军。她要利用汉人来打汉人,要利用汉人来收复、巩固儿子的江山。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三个多月前,当六百里红旗捷报从江宁送到紫禁城的时候,她兴奋得热泪直流,声音哽咽,紧紧抱着九岁的小皇帝,连连呼唤着爱子的乳名……
儿子的江山保住了,她的圣母皇太后的地位也保住了。虽然如此,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人,没有丈夫的岁月毕竟是孤苦的,尤其是在这个一日将至的清晨,人间所有的夫妻都在鸳鸯被中拥抱的时候,她却一人孤零零地躺着。她最怕这时醒过来,但偏偏每天这时她又都要醒过来。回忆以往的甜蜜日子,能够暂时给她以温馨,但很快,寡妇的烦恼郁闷便会占着上风。她想起这一辈子就要永远这样孤孤单单地生活下去的时候,龙凤绣被所象征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力,便再也不能填补她内心深处的寂寞空虚。每当这时,她甚至后悔当初不该费尽心思去招惹皇上的注意,去讨得他的欢心。
咸丰元年冬天,初登皇位的咸丰帝向全国下达选秀女的诏命:凡四品以上满蒙文武官员家中十五岁至十八岁之间的女孩子,全部入京候选。慈禧太后那拉氏那年十七岁,父亲惠征官居安徽皖南道员,正四品衔,各方面都在条件之内,家里只得打点行装,准备送她进京。正在这时,惠征得急病死了。那拉氏上无兄长,下无弟弟,仅仅有一个十三岁的妹妹,寡妇孤女哭得死去活来。当时官场的风气是,太太死了,吊丧的压断街;老爷死了,无人理睬。惠征居官还算清廉,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徽州城又无亲戚好友,一切都要靠太太出面,四处花钱张罗。待到把灵柩搬到回京的船上时,身上的银子已所剩无几了。
这天傍晚,灵舟停在江苏清江浦。正当暮冬,寒风怒号,江面冷清至极。舟中那拉氏母女三人眼看家道如此不幸,瞻视前途,更加艰难,遂一齐抚棺痛哭。凄惨的哭声在寒夜江面上传播开去,远远近近的人听了无不悯恻。突然,一个穿着整齐的男子站在岸上,对着灵舟高喊:“这是运灵柩去京师的船吗?”
“是的。”船老大忙答话。
那人踏过跳板,对着身穿重孝的惠征太太鞠了一躬,说:“我家老爷是你家过世老爷的故人,今夜因有要客在府上,不能亲来吊唁,特为打发我送赙银三百两,以表故人之情,并请太太节哀。”
从徽州到清江浦,沿途数百里无任何人过问,不料在此遇到这样一个古道热肠的好人,惠征太太感激得不知如何答谢才是,忙拖过两个女儿,说:“跪下,给这位大爷磕头!”
惠征太太这时才想起,还不知丈夫生前的这个仗义之友是个什么人哩,遂问:“请问贵府老爷尊姓大名,官居何职?”
那人答:“我家老爷姓吴名棠字仲宣,现官居两淮盐运使司山阳分司运判。”
惠征太太心里纳闷:从没有听见丈夫说起过这个人。她一边道谢,一边提笔写字:“谨收吴老爷赙银三百两。大恩大德,容日后报答。惠征遗孀叩谢。”
那人收下字据回府复命。吴棠一见字据,大怒道:“混账东西,这赙银是送到殷老爷家里的,怎么冒出一个惠征来了!这惠征是谁?”
听差慌了:“老爷不是说送到运灵柩去京师的那只船吗?我听到哭声,又问是不是到京师去,说是的,我就送去了,她们也收了。”
吴棠冷笑道:“好个糊涂的东西,天下哪有不爱银子的人!你送她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还会不收吗?你问过她的姓没有?”
听差辩道:“小人想,世上哪有这等凑巧的事,都死了人,都运到京师,又都在这时停在清江浦。所以小人想,这不要问的,必定是殷家无疑。”
吴棠发火了,拍着桌子嚷道:“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还敢这样狡辩?你赶快到江边去,把三百两银子追回来,再送到殷家的船上去!”
“去就是了!”听差答应着,心里仍不大服气。
“慢点!”侧门边走出一个师爷来,向听差招了招手,然后对吴棠说,“老爷,我刚从江边来,知道些情况。”
“你说吧。”
“收到银子的这一家是满人,主人原是安徽的一个道员。这次进京,一是运灵柩回籍安葬,一是送女儿进宫选秀女。老爷,”师爷凑到吴棠的耳边,小声说,“这进宫的秀女,日后的前途谁能料定得了?倘若被皇上看中,那就是贵妃娘娘了。到那时,只怕老爷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哩!三百两银子,对老爷来说算不上一回事,但对这时的寡妇孤女来说,则是一个天大的人情。既然银子已经送了,老爷不如干脆做个全人情,以惠征故人的身份亲到船上去看望一下,为今后预留一个地步。”
吴棠想想也有道理。三百两银子,对一个盐运判来说,本也算不了什么。于是,他带着师爷连夜来到江边,登上灵舟,好言劝慰惠征太太,又鼓励那拉氏姐妹好自为之,今后前途无量。临走时,留下一个名刺。惠征太太一家千恩万谢。
那拉氏把这张名刺珍藏在妆奁里。父亲死后的凄冷,给她以强烈的刺激,使她深刻地意识到权势的重要。对着冷冰冰的运河水,她咬紧牙关,心里暗暗发誓:此次进京候选,一定要争取选上;进宫后,一定要想方设法引起皇上的注意;倘若今后发迹了,也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吴老爷。
她终于被选上了,安排在圆明园。后宫佳丽如云,淹没了她的美貌和才华。一年过去了,她依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秀女。但是,极有心计的她,也就在这一年时间里,把皇上的脾性爱好都打听到了。她知道,二十岁的皇帝,好热闹喜游玩,尤其爱看戏听曲子,还能够自度新曲,是一个有文采有情致的天子。她从小跟着父亲在江南长大,学到了不少优美的江南曲调,这时便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温习着。天生的好嗓子,又加上勤奋练习,一年过后,她的江南小曲已唱得非常好了。
这一天,咸丰帝来到圆明园游玩。将至桐荫深处时,忽然传来歌声,太监欲前去斥责,咸丰帝制止了。原来,咸丰帝生长在北京的深宫之中,平日里听的只是京剧、昆曲和北方的粗豪歌曲,从来没有听到过江南的小调。这江南小调,最是婉转曲折、绵软多情,又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口中唱出,更加动听。文采风流的青年天子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站在湖边,怔怔地听了好长一会儿。
“把唱歌的人带到烟波致爽殿来!”咸丰帝下令。
唱歌的人被带上来了,正是惠征的长女。咸丰帝盘坐在烟波致爽殿内西偏殿的炕上,望着圆明园里这个地位低下的宫女,惊讶得半天作不得声,心里想:宫中有这样美丽的女人,我竟然不知,真是辜负了自己,也委屈了她。
“刚才的歌是你唱的?”看了很久之后,咸丰帝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
“回万岁爷的话,是奴婢唱的。”回答的声音清清脆脆,如同银铃一般。
“你再唱一曲给朕听听。”
优美的子夜吴歌在空旷的烟波致爽殿内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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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唱得好!”咸丰帝以手轻轻地击着炕上的小几,凝视着容光焕发的宫女,他发现宫女手里拿着一支兰花。
“你喜欢它?”咸丰帝指着兰花问。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最喜欢兰草兰花。”
咸丰帝笑道:“我也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你兰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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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万岁爷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