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也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茨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工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我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好?”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话,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15),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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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
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方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香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时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初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而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辞。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像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像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像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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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做主。”
“也由不得我做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像“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
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像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行,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像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
“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
“本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一个徒弟是好是坏?”
“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
胡雪岩笑笑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开心。
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的,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
“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
“那么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
“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