橹声欸乃中,胡雪岩和阿珠在灯下悄然相对。她早着意修饰过一番,穿一条月白竹布的散脚裤,上身是黑纺绸窄腰单衫。黑白相映,越显肤色之美。船家女儿多是天足,而且赤脚的时候多,六寸圆肤趿一双绣花拖鞋。胡雪岩把她从上看到下,一双眼睛瞪住了她的脚不放。
“你不要看嘛!”她把一双脚缩了进去。
“我看你的拖鞋。来,把脚伸出来!”
有了这句话,阿珠自觉不是刚才那样忸怩难受了,重新伸足向前让他细细赏鉴。
“鞋面是什么料子?”他伸手下去,摸一摸鞋面,顺便握了握那双扁平白皙的脚,“替我也做一双。肯不肯?”
“不肯!”她笑着答了这一句,站起来走了进去,捧出一册很厚很大的书来。
翻开一看,里面压着绣花的花样和五色丝线。胡雪岩挑了个“五福捧寿”的花样,指定用白软缎来绣。
“白缎子不经脏,用蓝的好了。”
“不要紧,不会脏的。”
“又来骗人了!”阿珠说,“天天在地上拖,怎么不会脏?”
“你当我真的要穿?我还舍不得呢,做好了摆在那里,想你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一句话把阿珠说得满脸通红,但心里是高兴的,窘笑着骂了句:“你的脸皮真厚!”
那份娇媚的神态,着实教胡雪岩动情,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但窗开两面,前后通风,怕船梢上摇橹的阿四看见了不雅,只得强自忍耐着。
阿珠也不开口,把胡雪岩的拖鞋当做一件正经大事,立刻就翻书找丝线,配颜色,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忘了旁边还有人在。
“此刻何必忙着弄这个?”胡雪岩说,“我们谈谈。”
“你说,我在听。”
“好了,好了。”胡雪岩把她那本书合拢,“我讲件妙事给你听。”
他讲的就是罗尚德的故事,添枝加叶,绘声绘影,阿珠把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了。
“那么,”阿珠提出疑问,“那位小姐怎么样?是不是她也嫌贫爱富?或者恨罗尚德不成材,不肯嫁他?”
“这,”胡雪岩一愣,“我倒没有问他。”
“为啥不问?”
问得无理!胡雪岩有些好笑:“早知道你关心那位小姐,我一定要问他。”
“本来就该问的。他不讲,你也不问,好像那位小姐根本就不是人。”阿珠撇着嘴说,“天下的男人,十个倒有九个没良心。”
“总还有一个有良心的。”胡雪岩笑道,“我不在那九个之内。”
“也不见得。”
“不见得坏。是不是?”
“厚皮!”她刮着脸羞他。
为此又勾起阿珠的满腹心事。她娘把托张胖子做媒的事,都瞒着她,她脸皮嫩也不好意思去问,只是那天“纯号”小聚,隐隐约约看出她娘有意托张胖子出面来谈这场喜事,但到底怎么了呢?月下灯前,一个人悄悄地不知思量过多少遍,却始终猜不透其中的消息。
眼前是个机会,但她踌躇无法出口,第一是不知用怎样的话来试探;第二又怕试探的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打击受不起,反倒是像现在这样混沌一团,无论如何还有个指望在那里!
一个人这样想得出了神,只见她睫毛乱闪,双眉低敛,胡雪岩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事,只觉得一个男人,辛苦终日,到晚来这样灯下悄然相对,实在也是一种清福。
因此,他也不肯开口说话,静静坐着,恣意饱看秀色。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阿珠终于如梦方醒似的,茫然四顾,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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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胡雪岩诡秘的笑容,她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被他看穿了,因而嗔道:“贼秃嘻嘻地,鬼相!”
“咦!”胡雪岩笑道,“我什么地方冒犯你了?我又不曾开口。”
“我就恨你不开口!”
这句话意思很深,胡雪岩想了想问道:“你要我开口说什么?”
“我怎么晓得?嘴生在你身上,有话要你自己说。”
“我要说的话很多,不晓得你喜欢听哪一句?”
这回答很有点味道,阿珠细细咀嚼着,心情渐渐舒坦,话很多,就表示日久天长说不完,那就不必心急,慢慢儿说好了。
“我们谈谈生意。”胡雪岩问,“你爹带回来的口信怎么说?”
“房子寻了两处,人也有两个,都要等你去看了,才好定局。”
“房子好坏我不懂——不是房子好坏不懂,地点好坏我不晓得,总要靠近水陆码头才方便。人呢,如果两个都好就都用。”
“那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黄,都是蛮能干的,可惜只能用一个。”
“为啥?”
“他们心里不和。”阿珠答道,“‘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句话,你都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胡雪岩说,“不会用人才怕二虎相争,到我手里,不要说两只老虎,再多些我也要叫他服帖。”
阿珠心里在想,照他的本事,不见得是吹牛,不过口中却故意要笑他:“说大话不要本钱!”
“不相信你就看着好了。”胡雪岩笑笑又说,“我就怕两只雌老虎,那就没本事弄得她们服帖了。”
阿珠心想,这不用说,两只雌老虎一只是指胡太太,一只是指自己。她恨不得认真辩白一声:我才不是雌老虎!最好再问一句:你太太凶不凶?但这些话既不便说,也不宜装作不懂,她这一阵子已学得了许多人情世故,懂得跟人说话,有明的、暗的各种方法,而有时绝不能开口,有时却非说不可,现在就是这样,不能不说话。
这句话要说得半真半伪,似懂非懂才妙,所以她想了想笑道:“你这个人太厉害,也太坏,是得有雌老虎管着你才好。”
“口口声声说我坏,到底我坏在什么地方?”
“你啊!”阿珠指着他的鼻尖说,“尽在肚子里用功夫。”
“你说我是‘阴世秀才’?”
为人阴险,杭州人斥之为“阴世秀才”,特征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词色,这两点胡雪岩都不像,他是个笑口常开极爽朗的人,说他“阴世秀才”,阿珠也觉得诬人忒甚,所以摇摇头说:“这倒不是!”
“那么我是草包?”
“这更不是。啊!我想到了!”阿珠理直气壮地,“这就是你最坏的地方,说话总是说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好接口。”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倒是一愣,因为在他还是闻所未闻,细想一想,自己确是有这样在辞令上咄咄逼人的毛病,处世不大相宜,倒要好好改一改。
“我说对了没有?”阿珠又问。
“一个人总有说对的时候。”胡雪岩很诚恳地问,“阿珠,你看我是不是肯认错改过的人?这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阿珠点点头:“你的好处,我不会抹煞你的。”
“我的坏处你尽管说。我一定听。”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了过去,阿珠就让他握着,双颊渐渐泛起红晕,加上那双斜睇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春色。
夜深了,野岸寂寂,只听见“吱呀、吱呀”和“刷喇、刷喇”摇橹破水的声音,阿珠也还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到湖州,你住在哪里?”
“我想住在王大老爷衙门里。”
“嗯!”阿珠很平静地说,“那应该。”
“我在想,”胡雪岩又想到了生意上面,“房子要大,前面开店,后面住家,还要多备客房,最好附带一个小小花园,客房就在小花园里。”
“要这样讲究?”
“越讲究越好!”胡雪岩说,“你倒想想看,丝的好坏都差不多,价钱同行公议,没有什么上落,丝客人一样买丝,为什么非到你那里不可?这就另有讲究了,要给客人一上船就想到,这趟到了湖州住在张家,张家舒服,住得好,吃得好,当客人像自己亲人一样看待,所谓‘宾至如归’。那时候你想想看,生意还跑得了?”
其实,胡雪岩所说的也是很浅的道理,但阿珠休戚相关,格外觉得亲切动听,脑中顿时浮现出许多“宾至如归”的景象,这些景象在平日也见过,就在她家的船上,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而此时想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之情。
“别的不敢说,丝客人住在我们家,起码吃得会比别家舒服。”她说,语气是谦抑的。
“那还用得着说?你娘做的菜,还不把他们吃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你也是!”阿珠笑着抢他的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加油加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其词有憾,其实深喜,胡雪岩适可而止,不再说恭维的话了,“阿珠,”他说,“要讲究舒服,讲究不尽,将来丝行开起来,外场我还可以照应你爹,里面就全靠你们娘儿俩。而且里面比外场更要紧!”
“这我懂。”阿珠答道,“不过,我又不能像在船上一样,哪晓得丝客人喜欢什么?”
“这就两样了。在船上,客人做主,怎么说怎么好。住到店里来的外路客人,要你做主,他不会说话的。”
“他说是不说,心里晓得好歹。”
“就是这话啰!”胡雪岩深深点头。
这对阿珠是绝好的鼓励,因而心领神会,颇有妙悟,“我只当来了一份亲眷。”她从容自若地,“该当照应他的照应他。他不要人家照应的,总有他的花样在内,我们就不去管他。”
“对啊!”胡雪岩轻轻拍着桌子说,“你懂诀窍了!有的人不懂,不是不体谅客人,就是体谅得过了分,管头管脚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吓得下次不敢来了。”
阿珠是很豁达的性情,但不知怎么,跟胡雪岩说话,心思就特别多,这里便又扯到自家头上。
“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她说,“一定是我娘太亲热,你怕管头管脚不自由,所以吓得不敢来。可是与不是?”
“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说下去。
明明是有指责的话,不肯说出来,阿珠追问他还是不说,于是半真半假地,又像真的动气,又像撒娇,非要胡雪岩说不可。
说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闹着玩,故意漏这么一句半句去撩拨她。阿珠不知是计,越逼越近,“问罪”问到他身边,动手动脚,恰中心意,终于让他一把抱住,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这下阿珠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真的有些动气了,背着灯,也背着胡雪岩,垂着头,久久不语。
先当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渐渐发觉不妙,走过去想扳过她的身子来,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劲道甚大。这就显然不是撒娇了,胡雪岩心中一惊,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越发吃惊。
“这,这是为啥?”他结结巴巴地问。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觉得于心不忍,同时也颇有安慰,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极重,因而破涕而笑。当然,还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