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是厉害角色,就不会当我洋盘。”
“对!”古应春击节称赏,“小爷叔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深极了。”
“也好!”尤五笑着对胡雪岩说,“你也难得做一回洋盘,就带着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说,“打搅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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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再说吧!”尤五不置可否。
于是喝着酒谈些夷场趣事。不久,看见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个是春风满面,一个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间,都显得不平常。
“都坐下来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来当女主人,阿巧则无论如何不肯,说“没有这个规矩”,侍立在旁,递菜热酒。三个男的主客,视线都断断续续地跟着她转,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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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让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抛过去一个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于说话,她说,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诉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果真的喜欢她,她愿意陪着一起玩,倘或以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对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这里,”尤五指着胡雪岩对怡情老二说,“你自己问他。”
“胡老爷,”怡情老二笑嘻嘻地问道,“昨天夜里是怎么想了想,不愿意理她了?”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我是怕她不愿,心想不必勉强。”
“怎么?”尤五大为诧异,“昨夜你没有理她?真的是‘干铺’?”
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也是常事!”
“叫我就刹不住车。”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说,“我是怕她‘三礼拜、六点钟’,不然我早就动脑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讥嘲地说,“你动得上脑筋,尽管去动。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见得看得上你,现在有胡老爷一比,你更加‘鼻头上挂盐鱼——嗅鲞’!”
她这样一说,古应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却有点不明白,“什么叫‘三礼拜、六点钟’?”他问。
“这是夷场上兴出来的一句俗话,”古应春为他解释,“三礼拜‘廿一日’,六点钟‘酉’正,合起来是个什么字?你自己去想。”
“原来是说老二会吃醋!”胡雪岩说,“老二不是那种人,再说,尤五哥也不会让老二吃醋,不然,我们在旁边的人也不服。”
由这两句话,怡情老二对胡雪岩更有好感,决心要促成他与阿巧姐的姻缘,便趁尤五和古应春谈他们都相识的一个熟人,谈得起劲时,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边,探问他的意思。
“胡老爷,你是预备长局,还是短局?”
“长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处小房子,或者就在楼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长局呢,事情比较麻烦,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渎种田,不过也不要紧,包在我身上,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可了结。阿巧姐身上没有什么亏空,胡老爷,”怡情老二很热心地说,“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里没有麻烦,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时无从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碍甚多,必须好好打算,但直说了怕扫了怡情老二的兴,所以考虑了好半天这样答道:“长也好,短也好,总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哪一天空了,我们好好谈一谈。眼前请你放在心里好了。”
“我晓得。”怡情老二连连点头,“这件事本来也是急不得的。不过,胡老爷,我还有句话。你不要多花冤枉钱。”这话与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辙,可见得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一点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兴致越发好了,“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坏。”他怂恿着怡情老二说,“一起出去兜兜风,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里去呢?总要想好一个地方。”
这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响了,古应春已经听到,便插嘴提议:“到龙华去看桃花如何?”
“龙华?”胡雪岩对上海还不熟,便即问道,“那里地方安靖不安靖?”
“怎么不安靖?离着县城还有十八里路呢!再说,有五哥在,怕什么。”
“好吧!”尤五接口,“你们有兴,我就保驾。”
这一说,大家的兴致都提了起来,古应春亲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马车,怡情老二则派人去找阿巧姐来,就在她那里梳妆换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妆,但天然丰韵,已是出人头地,胡雪岩颇为得意。
马车一共是两部,古应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载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驰,经斜桥、高昌庙,一条官道,相当宽广。这个天气,都愿郊游,一路轿马纷纷,极其热闹,但像这两部马车,敞着篷,俪影双双,招摇而过的,却不多见,因此轮声鞭影中,不断有人指指点点。阿巧姐视而不见,只是稳稳地坐着,不轻言笑,怎么也看不出风尘气息。
等望见了龙华寺的塔影,同时也望见了一道长桥。这道桥也是上海的一胜,称为百步桥,长二十四丈,阔二丈有余,马蹄得得,轮声辘辘,过了百步桥不远,便是龙华寺。
这座古刹,以一座七级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马车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着请香烛烧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与芙蓉初见,也是在佛像之前,当时还求了一张签,“江上采芙蓉”成为姻缘前定的佳签,此时也不妨如法炮制一番。
不过,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说,“你无妨求张签看。”
“问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说,“好,我来求它一张。”
于是烧了香求签,签条拿到她手里,不肯给胡雪岩看,她不识多少字,只知道这张签,是“下下”,当然不是好签,怕扫了胡雪岩的兴,所以不愿公开。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张,倒是“上上”,说得妻财子禄,无一不好,如果是妇人求得这张签,主得贵子,古应春便向尤五道贺,而实际上是拿怡情老二开玩笑。
就这样说笑着,闲步桃林,随意浏览,五个人分做两起,古应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引着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远,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后面,正好谈话。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双足纤纤,不免怜惜,便指着一处茶座说,“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几乎都是官客,有一两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隐之处,而且背朝着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却无此顾忌,拣了张干净桌子坐下来,正在通道旁边,人来人往,无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过去了,又借故回头,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视如不见,等茶博士拿了茶来要斟时,她赶紧摇手阻止:“谢谢你,我们自己来。”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条来路货的雪白麻纱手绢,将杯口里外擦净,然后斟得八分满,双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时,也是这样一丝不苟,极讲究洁净。
“我在想,人生在世,实在奇妙难测。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今天能晓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对景生情,发了这么一段感慨,阿巧姐自然莫名其妙,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看着他不断眨动,示意他说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在龙华看桃花,更想不到会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说,“名字生得不好,说破了不值钱,不会有啥‘巧’事落到我头上。”
这段话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细辨了辨,觉得意味深长,可能也是在试探,便先不追究,只问:“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记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宠若惊,“真正不敢当,折煞我了。”
“日子过来快得很,桃花开过开荷花,七月初七转眼就到。”胡雪岩问,“那时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么不好!”阿巧姐双眼凝望着茶碗,口中不断在吹着茶水,茶已经不烫,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见得她是在想心事。
当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这话可以解释为一种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这一点。自己是无心的一句话,如果她真有此误会,未免言之过早,转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时也更留心她的脸色和言语了。
“胡老爷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搁?”她问。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晓得了。跟胡太太说好了来的,不能误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经过做作的,特意要显得令人莫测高深。
阿巧姐很有城府,见此光景,便不再多说,只望着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样子十分闲适。
胡雪岩看她的态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转念却又自笑,自己没有应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气躁过,此刻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想,硬生生地把杂念抛开,也是抱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品茗看花,只求自适。阿巧姐看他这样,当然更不便多说什么。两个人等于都在肚子里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潋滟红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流连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于是仍旧照原来的样子,坐着马车,疾驰而回。
胡雪岩兴犹未央,同时要“守信用”,说了带阿巧姐去挑首饰,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谢礼,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关照古应春,先到黄浦滩禅臣洋行。
尤五记起胡雪岩的话,便特别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当“洋盘”?只见她初入店内,望着成排的玻璃柜和闪闪生光的珠宝首饰,颇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看看古应春说道:“古大少爷,请你问问洋人,有没有男用的表链?”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着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只当我没有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