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
“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绝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了,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留心。”
“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钱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像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
“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
“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
“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
“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都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地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要轻个几岁,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扬州的大盐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样的人来穿针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
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来许多道理。就这样谈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人烟稠密之区,胡雪岩这时才想起阿巧姐的话,要约尤五和古应春到家吃饭,一见时候不早,深怕他们另有约会,便即赶到怡情院,谁知一个人都不见,连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
人虽不遇,却留着话,“相帮”的告诉胡雪岩,说尤五关照:“请胡老爷等他,他准六点钟回来。”
六点钟见了面怎么样?如果他说另有约会,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请客,那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这样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气。
陈世龙很少看见他有过这种样子,不免诧异,当然,更多的是关切,一问起来,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英雄难过美人关”。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在这上头,往往手足无措,一筹莫展,这便又用得着“旁观者清”这句话了。
“这不用为难,或者我去通知一声,或者我留在这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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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龙衔命而去,只见阿巧姐很安闲地坐在那里,一见很客气,听陈世龙讲完,毫不在乎地说:“不要紧!没有几样菜,蒸的蒸着,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锅。”
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跟芙蓉那种宛转的神态,是不同的风味。陈世龙心里便想:胡先生的艳福倒真不浅!
还有一样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谈锋极健,陈世龙也算很善于词令的,相形之下,自觉见绌,而且谈到后来,忽然发觉,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为阿巧姐的旁敲侧击,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况,透露了许多。所幸的是,不曾说出胡太太是很厉害也很能干的妇人。
一则起了戒心,再则亦不便久坐,陈世龙便起身告辞。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岩的心腹,当然要加以笼络,一再挽留,最后这样说道:“你是胡老爷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气,不然,我也不会留你。除非你不当我自己人看待。”
说到这样的话,俨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陈世龙已看出“胡先生”对她极其喜爱,而将来结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坚决告辞,仿佛真的不当她“自己人”,在阿巧姐会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还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说一声,回头再一起来。”
“那么,”阿巧姐说,“回头一定要来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兴客栈,安步当车,刚走得不多几步路,忽然听得有女人在喊:“世龙!”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应春亲自驾车,也发现了陈世龙,停下来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应春说,“我们特为来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们那里聚会,你也去。”
于是陈世龙又折回,三个人一起又到大兴客栈,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见,一个守礼,一个亲热,而都健谈,所以拉着手,前朝后代,大谈渊源。七姑奶奶说听古应春谈过,知道她能干漂亮,阿巧姐则说听怡情老二说起,有这样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这种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古应春却不耐烦了:“我的姑奶奶,谈了半天,你倒说点正经话啦!”
正经话是特地来邀客,因为胡雪岩和尤五要动身到苏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馆叫了一桌席,替他们饯行。胡雪岩又要邀到大兴客栈,尝试阿巧姐的烹调手段,变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这里,到我那里都一样。不过,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几两银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里比较方便。”七姑奶奶又说,“天气也还不热,就做好了菜,摆一夜也不会坏。明天我来吃!”
阿巧姐自然一诺无辞,以换衣服为名,请他们在外屋坐,却把陈世龙悄悄找到一边,摸出四块银洋说道:“陈少爷!我拜托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门,不能空手,托你替我办四样吃食东西,带到七姑奶奶那里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认识。”陈世龙转念有了主意,“不过不要紧,你交给我。”
等她换好衣服,四个人一辆马车到了七姑奶奶门口。陈世龙认清了地方说:“我马上就来!”说完掉身就转,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摊,买了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梨,茶食店里买了一大盒松子糖,还剩下两块钱,叫店家拿一条陈火腿下来,算一算差四角钱,陈世龙替她垫上。
“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陈世龙笑道,“我是小辈,今天就白吃了。”
“何用客气。”七姑奶奶说,“阿巧姐,我们像自己人一样,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喜欢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来这一套。”
“你看你,”古应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这么两句话。阿巧姐是晓得你的脾气的,不晓得的人,岂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
“不会,不会!”阿巧姐抢着说道,“我也晓得七姑奶奶不喜欢这些虚文,不过,我们是弄惯了,改不过来,好在陈少爷买得好,都是实惠的东西,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钱买的。”
“这倒是实话。”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说,又表示歉意,“我说话一向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这两句话,别人都不觉得什么,只有陈世龙大为惊异,因为她以前绝无这种口吻,看来是古应春的潜移默化之功。
正想要说一两句调侃的话,作为取笑,只听楼梯上有声音,接着是尤五和胡雪岩一路走,一面谈着,相偕出现,略略招呼了一下,继续谈话。陈世龙听出来,他们去拜访了一位人物,这位人物对于调处浙江漕帮的纠纷,大有用处,现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这位人物一起请到杭州去。
“你们有啥谈不完的话?回头再谈,要开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说,“人少了欠热闹。何不把老二也请了来。”
“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说道,“她出局去了,回头会来的。”
于是在堂屋中开席,一张圆台面,坐了六个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经不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张,与胡雪岩并居首席,这样官客与堂客夹杂而坐,大反惯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题儿第一遭,所以相当拘谨,跟胡雪岩隔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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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一巡,胡雪岩对阿巧姐说道:“你跟七姑奶奶谈了些什么?”
“话多了。七姑奶奶脾气直爽,谈得真有趣。”
“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来作伴?”
说到这里,尤五咳嗽了一声,胡雪岩才想起,他是极力主张七姑奶奶回娘家的,如说阿巧姐常来跟作她伴,岂不是给了她一个留在上海的借口?七姑奶奶却不理会这些,“小爷叔这话对!”她说,“你陪我到松江去住几天好不好?”
“这很好!”尤五微觉意外,赶紧怂恿,“阿巧姐,你就到那里去住几天。好在来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随时可以回来。”
“打搅府上,不好意思。”
说是这样说,一双俏眼只瞄着胡雪岩,要看他的态度定行止,胡雪岩自然表示赞成,反倒是古应春有了意见。
“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爷叔到苏州去逛一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看着他们俩问,“怎么样?”
胡雪岩实在有些委决不下,一方面觉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温馨愉快,一方面又觉得双宿双飞之余,更加以相携相将,越发变成敲钉转脚,铁案如山,只可进不可退了。
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对胡雪岩由误解而了解,由了解而接受怡情老二的劝告,已经下定决心,不过阅人已多,世故熟透,绝不肯事事勉强,引起胡雪岩的忌惮敬远之心,所以此时默不作声。
“怎么样?”七姑奶奶催问着,“是到松江,还是到苏州?”
这一问,在阿巧姐当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应春在这些地方,自比七姑奶奶更机敏,便不等她开口回答,先就抢着说了句:“当然是到苏州。”
“到苏州就到苏州。”胡雪岩定了主意,但不能不问一问本人,“去不去?”
这就是阿巧姐能干了,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说:“七姑奶奶一片好意——”
意思是答应了,还照顾着七姑奶奶,虽是口头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
“不要紧,不要紧!”七姑奶奶说,“等你苏州回来,我再来接你到松江去玩。”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各人要收拾行装,早早散去,约定第二天中午在怡情老二小房中吃中饭,吃完分别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