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周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便有些踌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阊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 ?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事?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住。”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工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像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徵明的真草隶篆“四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半天的愣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地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但他有个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却是个喜欢搅是非的坏蛋,一看奇货可居,当时便表示:一切都好谈,但要阿巧姐亲自出面料理。来人一再探询口风,小狗子说是只想要个两三百银子。
“是假话!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骗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杠。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亏得消息来得早,所以小狗子来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说,“哪知道小狗子带了两个地痞,弄了只船跟了下来。我一看这情形,不敢回客栈,同时关照船老大,不可说破是金阊栈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顶小轿,一直抬到这潘府上,还不晓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这里。”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她说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他说,“不要紧,我来料理。”
“你怎么样料理?”
“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从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投到这里来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这里。多住几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几日?”她皱眉问道,“住到几时?”
胡雪岩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动身北上的时节。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而且一时也说不清楚。再又想到,虽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只是当居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份也有些尴尬,主客双方,都有难处,短时勾留,还无所谓,住长了要防人说闲话。
“这样吧!”胡雪岩说,“见事行事。你在这里打搅人家,我自然有一番意思。明天就备一笔礼来,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另想别法。”
“住下去倒没有什么。我只是问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说,“我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两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当然不会!”胡雪岩说,“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抢着问,神气极其认真。
若是别人,看她这样咄咄逼人,会觉得招架不住,胡雪岩自然不会,“你不要着急,自然是极妥当的安排。”他接着又说,“长话短说,我让你住在这里,不让你回客栈,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里。回头我就要去打听,到那里去的人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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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要去打听。”阿巧姐说,“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为啥要冒我的名,说我托他们去谈的?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念头像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应春搞的把戏,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请他们听自己的招呼行事,暂时不必插手,果然,不听自己的话,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时心神不定,不宜多说,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这件事办得顺利的话也很快,说不定明后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这里玩几天,我把你的衣箱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