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床上摆着现成的烟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
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此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姓朱的,人怎么样?”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
“人虽不熟,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像电火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么烂污?”他忍不住问出口来。
“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呢?”
“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像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
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它。”
“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
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处都是毛病——”
“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插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
“是不是账上有毛病?”
“账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账,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数,才能结账,所以耽搁下来了。”
“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货款送过来,账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
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
“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
“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人绝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对他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
“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二愤愤地答说。
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账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
因此他庄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不说别的,一本总账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账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
“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账,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
“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
“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样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账,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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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弥补的——”
“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
“如果是这样,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
“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
“要像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合伙,也是老板的身份,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说不出口,难得庞二的想法相同。光就是这一点,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来潮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的精义,立即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吃干股这一套花样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
“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
“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
“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子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账,都不必另拨现银。
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