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
“那么,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
“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
“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贤伉俪。”
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话挡了回去。
“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
“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消夜,一面谈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殉节,以及由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
“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叔,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么惨,病中当然更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所说,似乎又不要紧。”
“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自己应该知趣。
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
“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病也是不宜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女流之辈,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
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
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为不安。
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
“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
“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形。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浮现脑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着一个“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真相。
“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着,有些忧虑,却也有些得意,“本来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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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所以我的办法——”
“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她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个办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都归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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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
“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就算我一窍不通,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
“自然不对,刚刚一场大病,脑筋自然不够用。再说,小爷叔对堂子里的情形,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像这种‘红倌人’,一句话,叫做不甘寂寞!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说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已经养成习惯,你想想,跟了张郎中,怎么会称心如意?”
“照你说,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
“十室之内,必有芳草。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过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里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光是一头热,有啥用处?”古应春又说,“看在银子份上,勉强跟回家也会过日子,也会生儿子,就是没有笑脸,要笑也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谢不敏。”
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不这么做,“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她怔怔地问她丈夫。
“最好罢手,花了钱挨骂,岂不冤枉?”
这句话,七姑奶奶大为不服,“奇了!”她说,“这种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说过,上个月,什么办厘金的朱老爷,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活宝’送上司。”
“献活宝巴结上司,又当别论。”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官场中巴结上司,物色美人进献,原是自古已然的事,但取悦一时,不必计及后果。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做妾,即令家规森严,行动不自由,然而锦衣玉食,排场阔绰,总也有贪图。风尘中爱慕虚荣的多,珠围翠绕,婢仆簇拥,夸耀于旧日小姐妹,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那一刻,也还是很“过瘾”的。
“张郎中能够有什么给艳春老四?”古应春说,“就算他殷实,做生意人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讲究实惠,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饰。日常饮食,更不会像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鸡鱼鸭肉。内地又不比上海,过惯了繁华日子的,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这就叫不安于室。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语:“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觉得不妥,然而又何至于挨骂?
她心里这样在想,还未问出口,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做人情也是一门学问。像这样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评小爷叔,简直就是以怨报德,这倒还在其次,张郎中家里的人,一定骂死了小爷叔。你想是不是呢?”
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如此。不但要骂出钱的人,还会骂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这样想着,深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七姑奶奶说,“当然,这件事要两厢情愿,这面不肯,那面也没有话说。不过当初那样做法,显得有点有意用‘美人计’骗人上当,倘或就此记恨,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不要说阿巧姐,就是小爷叔也一定不开心。”
古应春沉吟了一会,从从容容地答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送银子,作为补偿。”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说,“到时候再说,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