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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19-12-03 00:3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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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条件与过去比较,好处有三:一是不需海关及有关各省督抚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减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厘有零;三是头两年不还本,俾各省得以清理旧欠,“其力尚纾,并无窘迫之患。”因为如此,“已饬胡光墉、福克、凯密伦即依照定议,应仰恳天恩敕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光墉及照会英国使臣转行汇丰银行,一体遵照,以便陕甘出票提银。”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当天就奉到批复:“该衙门知道。”也就是准予备案的意思,“该衙门”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个衙门与军机处互为表里,办事司官,亦称章京,待遇优厚,亦与军机章京相同,规制不同的是,军机章京分为头班、二班、轮班入直,而所办之事并无两样,总督章京则各有专司,此案归“英国股”及“德国股”所管,自有徐用仪代为接头,同时因为有汇丰银行的凯密伦同来,英国公使馆批准汇丰银行照借的手续,亦很顺利,不过三天工夫,一切都齐备了。

但赋归却还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归决定坐轮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间“,已为人定下了,胡雪岩认为招待宝森,什么都是要“最好的”,宁愿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后。

第二是胡雪岩要定制一批膏药带回去。从经管西征粮台,在上海设转运局开始,胡雪岩无事不顺手,常是一夕之间,获利巨万,财是怎么发的,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却渐渐差了,饮食渐减,夜卧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来,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处烧香许愿,大做好事,祈求上苍保佑,然而没有什么用处。

有一次在应酬场中,遇见一个在湖北候补,而到上海来出差的捐班知县,名叫周理堂,善于看相,遍相座客,谈言微中,看到胡雪岩,说他往后十年大运,犹胜于今,将来会有“财神”之号。

“不瞒理翁说,我的精神很坏,事情要有精神来做的,没有精神只会交墓库运,哪里会有什么大运。”

“这是因为雪翁想不开的缘故,一想开了,包你精神百倍。”

听得这话,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请教,我是怎么想不开。”他问,“要怎么样才想得开?”

“此中之理,非仓促之间能谈得透彻的。雪翁公馆在哪里,等我勾当了公事,稍微闲一闲,登门拜访,从容呈教。”

胡雪岩心想,官场上专有那种读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开河,目的是为了奉承上司,讨得欢心,企求谋得一缺半差的候补州县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谈吐,不像是那一流人物,当即答说:“不敢请理翁劳步。”接着又说,“恕我冒昧,理翁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抚宪之命,到上海来采办贡品,东西都看好了,无奈湖北应该汇来的款子数目弄错了,连日为此事奔走,总还要四五天首尾才会清楚。”

“喔!理翁是说公款不够?”

“是的。”

“差多少?”

“一万三千多两。”

“喔,喔,”胡雪岩问说,“总快到了吧?”

“是的。”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栈去拜访,只听得有人在他屋子里大办交涉,声音很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认出来了,是方九霞银楼的档手老萧。

“胡大先生,”老萧丢开周理堂奔了出来,笑嘻嘻地打了个千问,“你老怎么也来了?”

“你这话问得奇怪!”胡雪岩因为看刚才那番光景,老萧对周理堂不甚礼貌,所以有意板着脸说,“就许你来,不许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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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老萧急忙辩解,“我是有生意来跟周大老爷接头。”

“接头生意?莫非你不晓得和气生财?哗喇,哗喇啥事体?”

训斥完了,转身与周理堂叙礼,客气而亲热,将个老萧干搁在一旁,置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点过意不去,“雪翁,你请稍坐。”他说,“我跟这萧掌柜先打个交道。”

“请便。”

有胡雪岩在座,那老萧不似刚才那样嚣张了,但话仍说得很硬。原来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镶金如意,工料总计九千银子,只付了两千定金。如意制就,来催交货,周理堂无以为应。就在这时候,广西巡抚亦派人来采办贡品,因为时间迫促,颇为焦急,老萧打听到这件事,上门兜揽生意,说湖北巡抚订的玉镶金如意,愿照原价转让。如意上所錾的“天保九如”字样,以及上款都可不动,下款只改动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费事。

广西的差官办事很干脆,也很精明,估价九千银子不贵,愿意照价收买,但必须能够证明,湖北的差官确是放弃了才能成交。

为此,老萧便来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则没收定金,作为补偿损失。周理堂手头不硬,口头上就不能不软,正在磨得心烦意乱之时,胡雪岩来了。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胡雪岩便开口了,“老萧,”他问,“你打算怎么样?”

胡雪岩一出头,老萧便知如意算盘落空了,“胡大先生晓得的,这两天金价又涨了。”他说,“打周大老爷的这柄如意,说实话已经亏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损失,我对我们东家不好交代。”

“那么怎么样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岩转脸对周理堂说,“理翁,这是笔小数,你为啥早不跟我讲,宁愿来受他们的气!”说着,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抽出来一看,是一万四千两的一张银票,心里又甜又酸,几乎掉泪。

胡雪岩怕他说出什么过于谦卑的话,当着老萧面连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说道:“老萧,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来,周大老爷验收不错,自然分文不少你的。”

“是,是!”老萧诺诺连声,“马上送来,马上送来。”

“慢慢!”胡雪岩将老萧唤住,转脸说道,“理翁,我想送了来也不好,一则要担风险,再则也怕招摇。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验货,果然不错,就把余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张寄存金如意的条子,动身的时候直接送上船,岂不省事。”

“说的是。不过不敢劳雪翁相陪,我派人去办这件事就是。”

当下将他随带的一名司事找了来,拿胡雪岩的银票交了给他,一一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萧一走,方始开口道谢。

“小事,小事!”胡雪岩问道,“理翁还有什么未了?”

“多谢,多谢。没有了。”周理堂紧接着问,“这笔款子,如何归还?”

“悉听尊便。”胡雪岩紧接着说,“倘或理翁没有急事要办,我想请理翁指点指点迷津,我是怎么想不开?我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事老挂在心里。”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觉得,就不至于想不开了。正因为那个念头隐而不显,所以居恒郁郁。”周理堂又说,“看相这件事,本无足奇,不过在脸上看到心里,也要有些阅历。雪翁心中有贼,此贼不除,精神就好不起来。”

“喔!”胡雪岩也听说过“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这句成语,当即问说,“我心中之贼是指啥?”

“钱。一个钱字。”周理堂问,“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

“我是开钱庄的。”胡雪岩笑道,“我们这一行,称之为‘铜钱眼里翻筋斗’,不想到钱,想什么?”

“是不是?我说雪翁心中有贼!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来?”

听得这话,胡雪岩不免惭愧,想了好一会说:“理翁的话,我听出点味道来了。就不知道怎么才能跳得出来。要我不想到钱这一个字,只怕不容易,从小学生意就是学的这个,根深蒂固,跟本性一样了,怎么能不去想它。”

“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赚钱,而是想花钱,就跳出来了。”

“这话,还要请理翁明示。”

“道理很简单。”周理堂说,“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园,这是花钱,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楼台,如何罗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园,如何请人品题。这些东西想起来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个‘钱’字忘掉了。当然,这也不是人人办得到的,力量不够,要为钱犯愁,反而是自寻烦恼,雪翁根本不必愁钱,当然也就不会有烦恼。”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一个人的话,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从康熙年间开始,世世代代在内务府当差,凡有宫殿营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设计,然后按照尺寸,用硬纸版烫出样子来,出了名的“样子雷”,真姓名反而不为人所知了。

有一年胡雪岩进京,在应酬场中认识了“样子雷”,听他谈先世的掌故,说他家全盛时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后,主要的职司是扩建一座圆明园,建成了请皇帝来看,某处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满意,复又拆去,这样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总之终乾隆六十年,圆明园无一日不在大兴土木之中。

乾隆年间,国库充盈,皇帝只要觉得什么事能够怡情悦性,尽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愁钱,这也许就是他能够克享天年的道理。听周理堂的话,印证乾隆皇帝的作为,胡雪岩的行事大改常度,虽仍然不忘如何赚钱,但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花钱?大起园林,纵情声色,以前眠食不安,郁郁寡欢的毛病倒是消失了,却另添了一样病:肾亏。

好的是开设着一家海内第一的大药铺,连带也认识了无数名医,秘方珍药,固本培元,差能弥补。补药中最为胡雪岩所重视的是一种膏药,名称很难听,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岩多娶几房姬妾也不要紧了。

这狗皮膏,只有在北京一家祖传的药铺才有。胡雪岩曾不惜重金,想聘请这家药铺的主人南下,到胡庆余堂去专制狗皮膏,却未能如愿,想买他的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岩每逢春天,就得派专人去北京来采办狗皮膏,这年自己进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关照汪惟贤订购三百帖狗皮膏,只以一样重要药材缺货,尚未制就,而胡雪岩坚持要随身携药南归,这一来就不能不等了。

及至等到了药,却因徐用仪带来的一个消息,胡雪岩决定再在京里住一阵,要看一个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

“你带着洋人陪森二爷先走。我倒要看看他这一关过得了过不了。”胡雪岩说,“他的这套把戏,只有我顶清楚,说不定左大人会问我,也说不定另外还会有机会。”

另外会有什么机会呢?古应春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独胡雪岩去了一个商场上的劲敌,而且也可能接办招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