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桢调补,遗缺由李鸿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原来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画疆而治,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总督、巡抚是有流动性的。这种制度之形成,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认为各有专责,易于考察,也就是易于驾驭。因此,尽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谕,实际上限制甚严,不准有越权的行为。及至洪杨乱起,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调兵遣将,权皆操之于皇帝,军饷亦由国库拨发,统帅功成还朝,缴还兵权,受赏而回本职,并无私有的军队。但自曾国藩创立湘军,而军饷又须带兵将帅就地自筹以后,整个情况大变,变成官不符职、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兵为私有。曾国荃进围金陵时,他的官衔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长官,带兵打仗,岂非“官不符职”?而打仗又非为浙江守土之责,这就是“守非其地”。
“财难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视越,肥瘠漠不相关,但在左宗棠西征时,却非希望浙江丰收不可,因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协饷十四万银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须另筹财源。
至于“兵为私有”,则以湘、淮两军原为子弟兵,父子兄弟叔侄,递相率领,成为规例,淮军的这个传统,更是牢不可破。
因为打破了疆域与职守的限制,李鸿章才能运用手腕,伸张其势力于两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鸿章一直强调,无论筹办防务或者与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须联络一致,不分彼此。话是如此,却只有北洋侵南洋之权,南洋的势力达不到北洋,因为北洋近在畿辅,得地利之便,可直接与各国驻华公使联络交涉,这样,有关南洋的通商事务,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办了。同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了在交涉上留有缓冲的余地,往往先委托北洋从事初步谈判,保留着最后的裁决权,这一来使得李鸿章更易于扩张势力。
如此这般,李鸿章就不能不关心两江总督的人选了。最好是能听他指挥,其次也要能合作。像刘坤一这样,李鸿章就觉得有许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宝桢接任江督。丁宝桢是他会试的同年,李鸿章一直很拉拢他,丁宝桢每次奉召述职时,京中上自王邸军机,下至同乡京官都要打点,无不是由李鸿章预备了整箱的现银。这样的交情,他相信丁宝桢调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无间。至于李瀚章,除了贪黩之外,别无他能,而四川经丁宝桢整顿以后,是个可以卧治的省份,李鸿章是想为他老兄找个奉母养老的好地方。
这把算盘打得极精,哪知真如俗语所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复奏到京,大出李鸿章的意外,竟是痛劾李鸿章的至亲赵继元。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赵文楷,嘉庆元年的状元。赵继元本人也是个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散馆”时考列三等,分到部里当司官。做官要凭本事、讲资格,赵继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顾当司官既不能“掌印”,而两榜出身虽可派为考官,却又须先经考试,这一关又是过不去的,不如当外官为妙。
于是他加捐了一个道员,走门路分发两江。江督正是李鸿章的老师曾国藩,爱屋及乌,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立即“挂牌”派了他军需总办的肥差。
从此赵继元便把持着两江军需总局,历任总督都看李鸿章的面子,隐忍不言。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无情地揭发了他的劣迹,复奏中说:“两江军需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继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捐升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员派往修筑炮台者,皆惟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开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是李鸿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由于李鸿章的推荐,李宗羲竟能继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鸿章可以遥制,两江诸般设施,每听北洋指挥。盛宣怀以直隶候补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当会办,便是李宗羲任内之事。这样的一个人,赵继元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对刘坤一,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仍旧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揽权,妄自尊大,始则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惑众而阻群言。”
彭玉麟说,在赵继元看,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到头来无非归之于“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费心血,不过朝廷这样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节省经费、粉饰表面,也还罢了。实际上浪费甚多,只是当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是件极危险的事,防务废弛,尽属虚文,一旦有警,无可倚恃,必至贻误大计。最后又说:“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忍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肘,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权,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
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揽大权,正想整饬纲纪立威之时,当即批了个“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再一次为彭玉麟显一显威风。
这一来,李鸿章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人选,再表示意见,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
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会回任?”
“回任大概不会了。”
“那么是谁来呢?”
“当然是曾九帅。”
“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
结果却大出意料之外,在朝廷内研商此项人事时,宝鋆提出反对意见。
“曾九不相宜。”宝鋆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之渐,朝廷以后用人就难了。”
宝鋆是恭王的智囊,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么,你看是让谁去呢?”
“现成有一个人在那里,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
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鋆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疴,朝廷赏了他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疚歉,因而深为赞成。
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放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宜。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须像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当总督,才能大事整顿。
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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