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赠妾酬友 · 3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5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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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少棠听他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发笑:“熟透了的两句成语,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你这样拿来用,倒也新鲜。”

“不过,”乌先生接口道,“细细想一想,他也并没有用错,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里,还要为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难得。来、来,干一杯,但愿俊生的班子,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

“谢谢金口。”郑俊生喝干了酒,很兴奋地说,“我这个班子,要就不成功,要成功了的话,你们各位看在那里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

“不错!我也是这样子在想,凡事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像个样子。俊生,你放手去干,钱,不必发愁,三五千两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

“啥事情?”

“不晓得,只说请老爷抽个空进去,太太有话说。”

“好!”周少棠站起身来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

等他一走,郑俊生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方始开口,但却先向乌先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细听。

“胡大先生,我有个主意,你算出本钱,让我去立个班子,一切从宽计算,充其量两千银子,不过你要给我五千,另外三千备而不用。”说着,他又抛给乌先生一个眼色,这回是示意他搭腔。

乌先生是极细心、极能体会世情的人,知道郑俊生的用意,这三千银子,胡雪岩随时可以收回,亦隐隐然有为寄顿之意——中国的刑律,自有“籍没”,亦就是俗语所说的抄家这一条以来,便有寄顿资财于至亲好友之家的办法,但往往出于受托,由于这是犯法的行为,受托者每有难色,至于自告奋勇,愿意受寄,百不得一。乌先生相信郑俊生是见义勇为,决无趁火打劫之意,但对胡雪岩来说,这数目太小了,不值一谈,所以乌先生佯作不知,默然无语。

其实,郑俊生倒确是一番为胡雪岩着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设想胡雪岩在革职以后会抄家,一家生活无着,那时候除了这三千两银子以外,还有由他的资本而设置的一个班子,所入亦可维生,郑俊生本人只愿以受雇的身份,领取一份薪水而已。

胡雪岩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应:“好!我借你五千银子。只要人家说一声:听滩簧一定要郑俊生的班子。我这五千银子就很值得了。”

胡雪岩接着又对乌先生说:“你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除了俊生这件事以外,我另外还有话同你说。”

谈到这里,只见周少棠去而复回,入席以后亦不讲话,只是举杯相劝,而他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引杯及唇,却又放下,一双筷子宕在半空中,仿佛不知从何下箸。这种情形,胡雪岩、乌先生看在眼里,相视微笑,郑俊生却莫名其妙。

“怎么搞的?”他问,“神魂颠倒,好像有心事?”

“是有心事,从来没有过的。”周少棠看着胡雪岩说,“胡大先生,你叫我怎么说?”

原来刚才周太太派丫头将周少棠请了进去,就是谈胡雪岩赠妾之事。周太太实在很贤惠,乐见这一桩好事,虽然乌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关照她先不必告诉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瞭她的心意,人家一提这桩好事,他一定会用“我要先问问内人的意思”的话来回答,那一来徒费周折,不如直截了当先表明态度。

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缘,自然喜之不胜,但就做朋友的道理来说,少不得惺惺作态一番。这时候就要旁人来敲边鼓了,乌先生在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郑俊生说道:“我们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郑俊生见多识广,看到周少棠与胡雪岩之间那种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觉,“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个大姐,要变成周家姨太太了。”

“大姐”是指丫头,乌先生答说:“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赠婢是赠妾。我们杭州,前有年将军,后有胡大先生。”接着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大大地将朱姨太太夸赞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桩西湖佳话。”郑俊生说,“谈到年大将军,他当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为了朋友传宗接代,一方面是为了姨太太有个好归宿,光明正大,义气逼人。这桩好事,要把它维持到底,照我看,要有个做法。”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请你说,要怎么做?”

“我先说当初年大将军,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个,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来年羹尧的祖先本姓严,安徽怀远人,始祖名叫严富,两榜及第中了进士,写榜时,误严为年。照定例是可以请求礼部更正的,但那一来便须办妥一切手续后,方能分发任官,未免耽误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改用榜名年富。

年富入仕后,被派到辽东当巡按御史,子孙便落籍在那里。及至清太祖起兵,辽东的汉人,被俘为奴,称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隶属内务府,下五旗的包衣则分隶诸王门下,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长兄年希尧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为雍亲王门下,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年羹尧的妹妹,原是雍亲王的侧福晋,以后封为贵妃。包衣从龙入关后,一样也能参加考试,而且因为有亲贵奥援,飞黄腾达,往往是指顾间事。

年遐龄官至湖广巡抚,年希尧亦是二品大员,年羹尧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于雍亲王的推荐,出任四川总督。其实,这是雍亲王为了夺嫡布下的一着棋。

原来康熙晚年已经选定了皇位继承人,即是雍亲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当他奉命以大将军出征青海时,特许使用正黄旗纛,暗示代替天子亲征,亦即暗示天命有归。恂郡王将成为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恂郡王征青海的主要助手便是年羹尧,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势将不起,急召恂郡王来京时,却为手握重兵的年羹尧所钳制,因此,雍亲王得以勾结康熙皇帝的亲信,以后为雍正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夺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极深,在夺位不久,便决定要杀隆科多与年羹尧灭口。因此,起初对年羹尧甘言蜜语,笼络备至,养成他的骄恣之气,年羹尧本来就很跋扈,自以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越发起了不臣之心,种种作为都显出他是吴三桂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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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时势不同,吴三桂尚且失败,年羹尧岂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权的手法,双管齐下,到他乞饶不允,年羹尧始知有灭门之祸,因而以有孕之妾赠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这番话,在座的人都是闻所未闻,“那么,”乌先生问说,“年羹尧有没有留下亲骨血呢?”

“有。”郑俊生答说,“有个怪姓,就是我郑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尧的后代。”

“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怪姓?”

“这也是有来历的,年字倒过来,把头一笔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来不就像生字?”郑俊生说,“闲话表过,言归正传。我是想到,万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将来两家乱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乌先生看着胡雪岩说,“这要问大先生自己了。”

“这也难说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老郑的话很不错,本来是一桩好事,将来弄出误会来倒不好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倒有个办法,事情我们就说定了,请少棠先找一处地方,让她一个人住两个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圆房。你们看好不好?”

“对,对!”郑俊生与乌先生不约而同地表示赞成。

“那么,两位就算媒人,怎么样安排,还要请两位费心。”

原来请乌先生跟郑俊生上坐的缘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脸皮,不再说假惺惺的话,逐一敬酒,头一个敬胡雪岩。

“胡大先生,我什么话都用不着说,总而言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倘或我能不绝后,我们周家的祖宗,在阴间都会给胡大先生你磕头。”

“失言,失言!”胡雪岩说,“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罚酒。”

“是,是,罚酒。”周少棠干了第二杯酒以后,又举杯敬乌先生。

“应该先敬他。”乌先生指着郑俊生说,“不是他看得透,说不定弄出误会来,蛮好的一桩事情,变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来了。”

“不错!”胡雪岩接口,“提到这一层,我都要敬一敬老郑。”

“不敢当,不敢当。”三个人都干了酒,最后轮到乌先生。

“老周,”他自告奋勇,“你的喜事,我来替你提调。”

“那就再好都没有。拜托拜托。”

这一顿酒,第一个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后邀乌先生到家里作长夜之谈。乌先生欣然同意。两人辞谢主人,又与郑俊生作别,带着小厮安步回元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