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人去楼空 · 1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5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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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个“胡”字。

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

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

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感。

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是乌先生。”

“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

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

“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

“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

“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像一场梦。”

“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

“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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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

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你晓得了?”

“听说了。”

“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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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说法。”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像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理不轻,不止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做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貂帽,脚下棉鞋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新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

“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

“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灯火熊熊,乌先生知道像这样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品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

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

“你看呢?”胡雪岩反问。

“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就不能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账,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做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仿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楼上,顷刻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打开来!灯也不够亮。”

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美孚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字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皇帝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得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住她自己的地方?”

“搬在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