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千银子是有的。”朱家驹说,“我跟培利来说,要他先把这笔款子拨出来,交给干爹。”
“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问道,“家驹,你到底想不想成家?”
“当然想要成家。”朱家驹说,“这件事,要请干妈成全。”
“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问说,“只要你不嫌爱珠。”
爱珠是她娘家的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二十岁出嫁,婚后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说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妇。
朱家驹却没有听懂她的话,立即答说:“像爱珠小姐这样的人品,如说我还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无珠了。”
原来爱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驹第一次与她见面,便不住地偷觑,事后谈起来赞不绝口。朱家老婆拿她来作为笼络的工具,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寡妇的身份,必须说明。她记得曾告诉过朱家驹,但因为轻描淡写之故,他没有听清楚,此刻必须再作一次说明。
“我不是说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说,她是嫁过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干娘跟我说过。这一层,请干娘放心,我不在乎。不过,”朱家驹问,“不知道她有没有儿女?”
“这一层,你也放心好了,决不会带拖油瓶过来的。她没有生过。”
“那就更好了。”朱家驹说,“干妈,你还有没有适当的人,给培利也做个媒?”
“喔,他也还没有娶亲?”
“娶是娶过的,是童养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
“既然他在家乡有了老婆,我怎么好替他做媒?这种伤阴骘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推脱了,但朱家驹还不死心,“干妈,”他说,“如果他花几个钱,把他的童养媳老婆休回娘家呢?”
“那,到了那时候再说。”朱家老婆说,“你要成家,就好买房子了。你干爹今天会托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头,如果肯卖,不晓得你钱预备了没有?”
“预备了。”朱家驹说,“我同王培利有一笔钱,当初约好不动用,归他保管,现在要买房子,就用那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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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两个人合买。”
“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说,“你买来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
朱家驹想了一下说:“或者我另外买一处,藏宝的房子一定要两个人合买,不然,好像说不过去。”
“这话也不错。”朱家老婆沉吟了一会说,“不过,你们各买房子以外,你又单独要买一处,他会不会起疑心呢?”
“干妈,你说他会起什么疑心?”
“疑心你单独买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宝的地方。”
“只要我的房子不买在金洞桥、万安桥一带,两处隔远了自然就不会起疑心。”
听得这话,朱家老婆才发觉自己财迷心窍,差点露马脚。原来她的盘算是,最好合买的是朱宝如指鹿为马的所谓“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驹或买或典,搬入严进士家,那一来两处密迩,藏宝之地,一真一伪,才不会引起怀疑。幸而朱家驹根本没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个严进士家,才不致于识破机关,然而也够险的了。
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驹谈这件事了。到晚来,夫妇俩在枕上细语,秘密商议了大半夜,定下一条连环计,第一套无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杀人,第三套过河拆桥,加紧布置,次第施行。
第二天下午,朱宝如回家,恰好王培利来吃夜饭,他高高兴兴地说:“路子找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刘,我有个‘瓦摇头’的朋友,是刘家的远房亲戚,我托他去问了。”
杭州人管买卖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摇头”,此人姓孙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气,朱宝如居间让他们见了面,谈得颇为投机。提到买刘家房子的事,孙四大为摇头,连声:“不好!不好!”
“怎么不好?”朱家驹问说。
“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兴害人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
“不干净?有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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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倒不要紧,初二、十六,弄四个白灼鸡蛋,二两烧酒供一供就没事了。”孙四放低了声音说,“长毛打公馆的时候,死了好些人在里头,常常会闹鬼。”
听这一说,王培利的信心越发坚定,“孙四爷,”他说,“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
“何必呢?现在好房子多得很。刘家的房子看着没人要,你去请教他,他又奇货可居了,房价还不便宜,实在犯不着。”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宝如求援。
“是这样的,”朱宝如从容说道,“我这个干儿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户,为了离我家近,所以想合买刘家的房子。他们是外路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形,我是晓得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我也同他们提过,他们说拆了翻造,就不要紧了。啊,”他突然看着王培利、朱家驹说,“将来翻造的时候,你们到龙虎山请一道张天师的镇宅神符下来,就更加保险了。”
“是,是!”朱家驹说,“我认识龙虎山上清宫的一个‘法官’,将来请他来作法。”
“孙四哥,你听见了,还是请你去进行。”
“既然有张天师保险,就不要紧了。好的,我三天以后来回话。”
到了第三天,回音来了,情况相当复杂:刘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约未满,请人让屋要贴搬家费,所以屋主提出两个条件,任凭选择。
“房价是四千两,如果肯贴搬家费每家二百两,一共是四千六百两,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贴搬家费,交屋要在三个月之后,因为那时租约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
朱宝如又说:“当然,房价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余的款子,存在阜康钱庄,交产以后兑现,你们看怎么样?”
“干爹,你看呢?”朱家驹问,“房价是不是能够减一点?”
“这当然是可以谈的。我们先把付款的办法决定下来。照我看第二个办法比较好,三个月的工夫,省下六百两,不是个小数。”
“到了那时候,租户不肯搬,怎么办?”王培利问。
“我也这样子问孙老四,他说一定会搬,因为房主打算让他们白住三个月,等于就是贴的搬家费。”朱宝如又说,“而且,我们可以把罚则订在契约里头,如果延迟交屋,退回定洋,再罚多少,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付定洋,等他交产,余款付清。”王培利问,“何必要我们把余款存在钱庄里?”
“其中有个道理——”
据说姓刘的房主从事米业,目前正有扩充营业的打算,预备向阜康钱庄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卖了,即无法抵押。但如阜康钱庄知道他有还款的来源,情况就不同了。
“我们存了这笔款子在阜康,就等于替他作了担保,放款不会吃账,阜康当然就肯借了。”朱宝如又说,“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们的,并不吃亏,而且这一来,我们要杀他的价,作中的孙老四,也比较好开口了。这件事,你们既然托了我,我当然要前前后后,都替你们盘算到,不能让你们吃一点亏。”
“是,是。”王培利觉得他的话不错,转脸问朱家驹,“就这样办吧?”
“就这样办。”朱家驹说,“请干爹再替我们去讲讲价钱。”
“好,我现在就同孙老四去谈。晚上我约他来吃饭,你们当面再谈。”
朱宝如随即出门,他老婆为了晚上款客,挽个菜篮子上了小菜场,留着朱家驹看家,正好让他把存在心里已经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
首先是谈他预备成家,同时也把他请他干妈为王培利作媒的话,据实相告,“我们是共患难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驹说,“我们做过长毛,回家乡也没有面子,杭州是好地方,在这里发财落户,再好都没有。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办好。”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而且由于朱家老婆这些日子以来嘘寒问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观感已多少有所改变,因而也就起劲地跟朱家驹认真地谈论落户杭州的计划。
“刘家的房子,死了那么多人,又闹鬼,是一处凶宅,绝不能住人。等我们掘到了宝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贱价卖掉也无所谓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王培利说,“与其翻造,还不如另外买房子来住。”
“就是这话啰!”朱家驹急转直下地说,“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帮你成家。所以我现在就想买房子,或者典一处,你看怎么样?”
“这是好事,我没有不赞成之理。”
“好!”朱家驹非常高兴地说,“这才是患难弟兄。”
王培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你买房子要多少钱?”
“目前当然只好将就,够两个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这样办,我们先提出一笔款子,专门为办‘正经事’之用,另外的钱,分开来各自存在钱庄里,归自己用。当然,我不够向你借,你不够向我借,还是好商量的。”
王培利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带来一万银子,还剩下九千五,提出四千五作为“公款”,开户用图章。剩下五千,各分两千五,自行处置。
这一谈妥当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劳之感,所以当天晚上跟孙四杯酒言欢时,王培利从容还价,而孙四是中间人的地位,只很客气地表示,尽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价压得越低越好。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当然谈得十分投机,尽欢而散。
等孙四告辞,王培利回了客栈,朱家驹将他与王培利的协议,向干爹干妈和盘托出。
朱宝如有了这个底子,便私下去进行他的事,托辞公事派遣到苏州,实际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着胡雪岩招牌,见到了严进士,谈到了典房的事,严进士一口应承,写了一封信,让他回杭州跟他的一个侄子来谈细节。
一去一回,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朱家驹与王培利买刘家房子的事,亦已谈妥,三千四百两银子,先付零数,作为定洋,余下三千,在阜康钱庄立个折子,户名叫“朱培记”,现刻一颗图章,由王培利收执,存折交朱家驹保管。草约亦已拟好,三个月之内交屋,逾期一天,罚银子十两,如果超过一个月,合约取消,另加倍退还定洋。
“干爹,”朱家驹说,“只等你回来立契约。对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办好了它?”
“不忙,不忙!契约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
事实上,是三套连环计要第二套了,朱宝如刚刚回来,需要好好布置一番。
这样拖延了四天,终于在一个宜于立契置产的黄道吉日,订了契约,王培利亦已决定搬至朱家来住。哪知就在将要移居的第一天,王培利为团练局的巡防队所捕,抓到队上一问,王培利供出朱家驹与朱宝如,结果这义父子二人亦双双被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