堀木大声干咳。我则像逃命似的一个人又冲回到天台,躺在地上,仰望含满雨气的夏日夜空。此时,袭遍我全身的情感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伤,而是极度的恐惧。那不是面对墓地中诸多幽灵时的恐惧,倒更像是在神社的杉树林间,撞见身着白衣的神明时的那种来自太古的、凶暴恶戾的、令人噤默失语般的恐惧。从那晚起,我开始少年白头,我越发对世间所有的一切失去信心,越发对人产生无止境的怀疑,从此诀别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共鸣。事实上,这也是我整个人生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一个事件,仿佛被人迎面一刀砍中眉间,日后无论我与任何人接触,那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不过这样一来,你也该稍微地有所领教了吧。我再也不会到你这儿来了,这里简直就像地狱……不过,对由子嘛,你就原谅她吧,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一个什么正经家伙。我告辞了!”
堀木绝不是傻瓜,他不会在这种令人尴尬的地方久待的。
我站起身来,独自喝着烧酒,然后“嗷——嗷——”地号啕而泣,一直痛哭不止。
不知什么时候,由子一脸茫然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
“告诉我,你不会怪我什么的……”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怀疑别人。坐下吧,一起吃蚕豆。”
我们并排坐着吃蚕豆。呜呼,难道信任别人也是罪过?!对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矮个男人,一个十足不学无术的商人,每次请我给他画漫画,总是装模作样,摆起一副臭架子,其实只不过撂下很少一点点钱便拍屁股走人。
那个商人后来终究不敢再来了。说不清楚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对堀木的憎恨与愤怒更加甚之。他起先看到那景象时,却什么都没有做——例如故意大声咳嗽——而是任听事情发生,只折回到屋顶天台来告诉我。想到这些,每每在一个个辗转难眠之夜,我心中的憎恨与愤怒便无法遏止地升腾起来。
对由子,我谈不上原谅或不原谅。由子是一个信任的天才,她不懂得怀疑他人。正因为如此,才会酿成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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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较之由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由子对他人的信任遭到玷污这件事情,才是造成日后很长一段岁月我几乎无法活下去的苦恼的根源。像我这样一个惹人嫌弃、畏畏缩缩,总是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任之心已经瓜剖豆分、土崩瓦解的家伙,由子那种纯真无垢的信任就如同新绿丛中的早春瀑布一般清新怡人,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化为黄浊的污水。这不,自从那一晚之后,由子甚至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开始十分在意起来。
“喂!”
每当我唤她时,她总是身体冷不丁一哆嗦,视线也不知道该投向哪里好。无论我再怎么装痴装疯胡言乱语以逗她一笑,她都一副茫然不知所措、坐立不安、战战兢兢的样子,和我说话时还心不在焉地乱用敬语。
纯真无垢的信任之心,难道真是罪恶之源吗?!
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奸污的书来看,但我觉得没有一个女子遭受的奸污比由子更加悲惨。这绝对是无法缀成故事,再现出来的。或许,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由子之间,假使存在哪怕一缕一丝近似恋爱般的情感,我的心情倒反而会好受些。然而事实上,除了那个夏日的夜晚,由子轻信了对方,其后便再无下文,但其代价却是害我被人迎面一刀砍中眉间,变得声音喑哑、年少头白,而由子则不得不从此过着小心翼翼的日子。大部分这类故事都着眼于丈夫是否原谅妻子那种“行为”,而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非那么令人痛苦的重大问题。原谅与不原谅,唯有拥有这种权利的丈夫或许才是幸运的,倘若觉得实在无法原谅妻子,也无须大吵大闹,不如即刻与妻子断绝关系,另娶新妻;假使做不到这样,那就只能“原谅”妻子,忍辱含垢;甚至我觉得,不管怎样,所有方方面面的事情最终都是可以平息的,关键全在乎做丈夫的一念之间。换句话说,这种事情对于丈夫确实是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止于“打击”而已,毕竟不同于那种此伏彼起、一波接一波永无止息地扑向海岸的怒涛,拥有原谅与否的权利的丈夫只需妥切地驾驭愤怒,终能处理这类问题。但以我的情形来说,身为丈夫却不享有任何权利,一想到此事便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不要说发怒了,甚至连一句怨言也吐不出口。妻子则是因为她拥有那种罕见的美丽特质,才会遭人侵犯,而那种美丽特质正是丈夫素来所憧憬的、令人怜之爱之不忍释之的纯真无垢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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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无垢的信任算是罪过吗?
我甚至对这种唯一信赖的美丽特质也产生了怀疑,所有的一切全都变得莫名其妙,心之所许、可以对其敞开心扉的只剩下酒精。我变得面目可憎,清早起来就烧酒不离手,牙齿也脱落得残缺不齐,所画的漫画也近乎于猥亵的淫画了。不,坦白说,我从那时候起开始仿制春宫画并私下贩卖,因为我需要钱买酒喝。每当我注视着总是不敢正眼看我、一副惴惴不安模样的由子时,就情不自禁心生狐疑:这傻瓜根本不知道提防别人,莫非她和那个商人之间不止那一次?会不会跟堀木……不,搞不好,她与我不认识的其他男人也有那种关系?疑心生暗鬼,越想越觉可疑,然而我终究鼓不起勇气当面质问她,以至于被那惯有的不安和恐惧纠缠得回肠百转般痛苦不堪,只敢在喝醉酒之后,战战兢兢地采用卑屈的诱导性审讯一样的方式,试着一探究竟。尽管内心像傻子似的亦喜亦忧,忽而高兴忽而沮丧,但表面上我却拼命诈痴佯呆、尽力哄弄,对由子施以令人作呕的肉麻爱抚之后,如同一摊烂泥似的酣然入睡。
那一年的年末,我喝得烂醉如泥,半夜三更才回家。我想喝杯糖水,可由子好像已经熟睡,所以只好自己动手去厨房找白糖罐。打开盖子一瞧,里面没有半点白糖,却放了一个细长的黑色小纸盒。我随手拿在手里,一看盒子上贴的标签,不禁愕然。虽说标签已经被人用指甲刮去一大半,但标有英文的部分仍残留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DIAL[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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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妥!那段时期我全是喝烧酒,而不使用安眠药助眠,不过失眠宛若旧友似的早已成了我的积疴,所以我对大部分安眠药相当熟知。这一盒巴比妥足以让人丧命了。纸盒尚未拆封,但她一定是打算什么时候拿来使用的,才会将药盒藏在这种地方,并且为了掩人耳目而刮掉上面的标签。真可怜,因为她看不懂标签上的英文,所以只用指甲刮掉其中一半,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被发现了。(你本是无辜的。)
我蹑手蹑脚地倒满一杯水,然后慢慢撕开纸盒,一口气将药全部送进口中,冷静地喝光杯子里的水,随即灭了灯,悄然躺下。
后来听说我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就跟死了一样。医生认定是误服安眠药所致,所以没有报警。据说我醒来后说的第一句梦呓般的话是“回家”,我口中的“家”究竟是哪里,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据说我说完后,还号啕大哭起来。
眼前的雾翳渐渐地散开,我定睛一看,“比目鱼”哭丧着脸坐在我的枕边。
“上一次也是发生在年末,这种时候大家伙都忙得团团转哩,可他偏偏老是挑准年末来干这种事,我这把老骨头真是受不了折腾啊!”
在一旁听着“比目鱼”发牢骚的,是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
“夫人……”我唤道。
“嗯,什么事?你醒啦?”
老板娘一面说着,一面将她那张笑脸俯下来,好像要将我的脸盖住似的。
我禁不住潸然泪涌。
“我想和由子分手!”
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出乎我自己意料的话。
老板娘直起身,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又失言了,而且实在是大大出人意表,简直无法形容到底是滑稽还是愚蠢:
“我要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哈!”
“比目鱼”率先大声笑了出来,接着老板娘也哧哧笑出声,最后连我自己也羞红了脸,一面流着泪,一面露出苦笑。
“嗯,还是这样好,”“比目鱼”一直猥琐鄙俗地笑个不停,他接着说道,“最好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只要有女人,你怎么着都没辙。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这是个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谁会料到,我这愚蠢可笑的呓语,日后竟然惨凄地成为了现实。
由子似乎觉得我是替她吞毒寻死的,因而在我面前变得更加谨小慎微、心悸胆寒,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苟言笑,也不主动同我搭腔。我觉得待在房间里实在郁闷烦忧,于是忍不住又跑出去,照例用价廉质次的烧酒来慰藉自己。但自从那起安眠药事件之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四肢也变得酸软无力,画漫画也时常精神开小差,提不起劲头来。此时,“比目鱼”前来探视并留下一笔钱作为慰问金(“比目鱼”说“这是我的小小一点心意”,似乎钱是他从自己荷包里掏出来的一样,可事实上这也是老家的哥哥们寄来的。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当初逃离“比目鱼”家时的我了,隐隐约约看透了“比目鱼”装模作样的表演,于是我也狡猾地佯装不知就里的样子,向“比目鱼”道谢。但是,“比目鱼”等人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这样绕大个圈子,我实在是似懂非懂,仿佛骨鲠在喉,令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我狠了狠心,用那笔钱独自一个人跑去南伊豆温泉,然而我的性格注定不能享受这漫长假期,优游地做一番温泉乡之旅,一想到由子,我便感到无比落寞,因而我根本无法保持闲逸的心境,从旅馆房间远眺群山,欣赏美景。我连棉袍都没顾得上更换,也没有泡一把温泉澡,而是冲出旅馆,来到一家肮脏的小茶馆,拼命地灌酒,将身体弄得越发糟糕,然后便返回了东京。
那一晚,东京大雪纷飞。我拖着醉步漫无目的地走到银座后面一条小巷,口里反复低声哼唱着:“离井背乡来到此,家山一望几百里?离井背乡来到此,家山一望几百里……”一面哼一面用鞋尖猛踹飘降堆积的雪团。蓦地,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咳血。只见雪地上蔓开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在地上蹲了半晌,然后双手捧起旁边没有染血的白雪,在脸上搓洗着,同时忍不住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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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幻听一般,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童哀婉的歌声。不幸。这个世上有着各色各样的不幸之人,不,就算说世上全是不幸之人也绝非夸张。但是,他们遭遇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并且世人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而我的不幸则全部缘于自己的罪恶,因而无从向任何人抗议。倘若我结结巴巴说出一句哪怕稍稍带有抗议色彩的话,不仅是“比目鱼”,世上所有的人一定都会因此而大为震惊:“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是我像俗话所说的那样任性放肆?还是完全相反,是我太怯懦了?不管怎么说,似乎我就是罪孽的聚合体,所以,我只会越发令自己陷入永无止境的不幸,却毫无办法阻止和防范。
我站起来,琢磨着应该去弄点什么药调养一下,于是走进附近的一家药房。就在我与药房老板娘照面的一瞬间,她好像被镁光灯的闪光照得发了怔,抬起头圆睁着双眼,呆呆地伫立在那里。那双睁圆的眼睛里既没有惊愕也没有厌恶,而是流露出像是求救又像是充满了渴慕般的目光。唉,她一定也是个不幸的人,因为不幸的人总是对别人的不幸感受特别敏锐。我正如此想着,猛然注意到老板娘原来是手撑拐杖、颤巍巍地勉强站立的,我遏制住自己抢步朝她跑过去的念头,只是和她对望着,此时我的泪水禁不住涌出眼眶,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也洒下了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