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没着没落,感觉好像无所凭依,似乎怎么也活不下去了——这就是所谓的不安心情吧。胸口仿佛一阵阵痛苦的浪潮在拍打、涌来,就好像黄昏时分骤雨初歇,而后天空匆匆掠过一片片白云似的,使我心脏忽而收紧,忽而松弛,脉搏失常无规律,呼吸也变得困难,眼前发黑,全身的力气仿佛从十指尖上溜掉了一样,毛线都打不下去。
近来阴雨绵绵,不论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今天,我将藤椅搬到檐廊上,想把今年春天开始动手打却一直丢着没有完的毛衣打下去。浅牡丹色的毛线颜色已经暗沉,我打算配上鲜艳的瓷蓝色毛线,打成一件毛线上衣。这些浅牡丹色毛线来自二十年前我上初级小学时母亲给我打的一条围巾,那条围巾的一端当头巾用,我把它戴在头上在镜子里照了照,简直像个小妖魔。加上它和其他同学的围巾颜色完全不一样,我实在不喜欢它。一个关西纳税大户家的同学曾经用小大人的口吻称赞我说:“你的围巾很漂亮嘛!”我听了反而愈加感到害臊,之后就再也没有围过,一直丢弃在一边。今年春天,出于废物利用的想法,我将它拆了,想重新打成一件毛衣,但是那暗沉的颜色总让我不称心,结果打了一半又停下,今天实在因为无所事事,于是又将它拿出来,慢腾腾地打了起来。
打着打着,我无意中发现,这浅牡丹色的毛线同雨后的灰色天空交沁在了一起,混融成一种无法形容的既柔和又温秀的色调。而我不知道,服装必须考虑到同天空的颜色调和,这样重要的道理我之前居然不知道。啊,我不由得有点茫然发怔,调和是多么美好而绝妙的事情呀,雨后的灰色天空同浅牡丹色毛线相配,两者都会显得生气勃勃,这真不可思议。我觉得手上的毛线忽然变得暖和起来,冷冰冰的雨空也变得像天鹅绒一般柔和。接着,我还想起了莫奈油画笔下的雾中教堂。借由毛线的颜色,我感觉自己似乎第一次认识到“搭配”的意义。母亲其实颇具品位,她懂得飘雪的冬季天空与这种浅牡丹色搭配在一起有多么美丽,因而特地为我挑选了这种毛线,可我由于无知不喜欢,但是母亲对身为孩子的我并没有强制,而是随我高兴,而且对这种颜色的妙谛丝毫不做解释,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直到我自己悟得这种颜色的美丽,这二十年来她一直默不作声。我禁不住由衷地感到她是一位好母亲,与此同时,心中又涌起一股不堪负荷的恐怖和不安的乌云,因为就是如此的好母亲,我和直治两人却都老是欺负她,为难她,使得她日渐疲衰,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使她丧命!我心中异常混乱,游思妄想,越想越觉得前途堪畏,人生尽是异常可怕的厄难,这种不安甚至让我觉得几乎没有勇气活下去,登时手指尖气泄力消,于是将绒线针放在膝上,重重叹了口气,抬起头,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妈妈!”
母亲正靠在房间一角的桌子上看书,她稍显诧异地应道:
我一下子狼狈得不知所措,便故意提高嗓门大声说:“蔷薇终于开了!妈妈,您知道吗?我刚刚才发现,它总算开花了。”
记不清是法国还是英国了,反正屋前檐廊下的蔷薇是和田舅舅从遥远的国外带回来的,两三个月前,舅舅将把它移植到这山庄庭院里来,到今天早晨才开了一朵花。我当然早就注意到了,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我假装刚发现一样大声叫嚷道。这朵紫绛色的花,仿佛具有一副凛然傲骨和一种坚强的性格。
“我知道了,”母亲平静地说,“这种事情你还大惊小怪的,好像什么大事似的。”
“也许是吧。您觉得可怜吗?”
“不,我只是说你有这种癖好,就比如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列那尔的画呀,给人偶做手帕呀,你好像喜欢做这些事。再有,庭院里的蔷薇,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在说一个活着的人一样。”
“因为我没有孩子呀!”
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话竟然脱口而出,话说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便不停地摆弄着膝上的毛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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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清楚地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照例是用电话中常听到的那种窘涩的低音说道,我不由得一阵羞臊,顿时感到双颊滚烫,像火烧一样。
母亲没有作声,继续看她的书。这几天母亲一直戴着纱布口罩,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她近来变得不爱说话了。这口罩是听从直治的建议戴上的。
大约十天前,直治带着一张黝黑的脸从南方的岛屿归来了。
他事先一点没有通知,在夏日的傍晚从后门走进庭院:“哎呀呀,真是糟透了,这个家一点品位都没有。不如在门口挂个招牌吧:‘来来轩,出售烧卖!’”
这就是直治和我打照面时说的第一句话。
在这两三天前,母亲因为舌头有毛病卧床了。外表看不出什么病症,可是她说舌尖一动就痛,所以除了喝点稀粥连饭也不想吃。我劝她请医生给看看,她摇摇头苦笑着说:“会给人笑话的。”
我给她涂了点复方碘溶液,但好像完全不管用,这让我心里异常焦虑不安。
就在这当口儿,直治回来了。
直治在母亲枕边坐下,说了声“我回来啦”,说罢点头鞠了个躬,紧接着便站起来,将狭小的屋子到处看个遍,我则一直跟在他身后。
“怎么样?妈妈变了吗?”
“变了,变了,憔悴得不得了,不如早点死了好。妈妈这样的人,在这种社会里是根本活不下去的。太惨啦,叫人不忍心看哪!”
“我呢?”
“变得下流了,看你的面孔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似的。有酒吗?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喝一顿!”
我到村子里唯一一家旅店去,求女掌柜阿咲说:弟弟回来了,给我一点酒吧。阿咲回答,不凑巧,酒刚好卖断货了。我回来告诉直治,他脸色骤变,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说道:“哼,你连打交道都不会,所以人家说有才怪哩!”他向我问明旅店所在的地方,便趿拉着庭院里穿的木屐飞快地跑了出去,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家来。
我做了直治爱吃的烤苹果,还有鸡蛋料理,餐厅也换上了明亮的灯泡。等了许久,阿咲忽然从厨房后门走进来:
“哎,你说不会要紧吧?他在我那儿喝烧酒呢……”
阿咲将本来就像鲤鱼一样滚圆滚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似的压低声音说道。
“烧酒,就是甲醇吗?”
“不,不是甲醇……”
“不会喝出病来吧?”
“当然不会,不过……”
“那你就让他喝吧!”
阿咲咽下一口唾沫,点了点头,回去了。
我去到母亲跟前告诉她:“听说他在阿咲那里喝酒呢。”
母亲听后略微撇了撇嘴笑了,说:“哦?他鸦片大概戒掉了吧?你先吃吧。对了,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人都在这房间里睡,把直治的被褥铺在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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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哭。
夜阑人静,直治踏着粗重的脚步回家了。和式房间里,三个人钻进一顶蚊帐。
“跟妈妈讲讲南方的事情吧?”我一面躺下一面说道。
“没什么好讲的,没什么好讲的。全都忘了。回到日本,上了火车,透过车窗看到的水田真是又美丽又壮观。就这些。快点关灯吧,开着灯睡不着啊!”
我关了电灯。
夏夜的月光像洪水一样充溢了整个蚊帐。
第二天早晨,直治趴在被褥上,吸着烟,朝大海远眺。
“说是您舌头痛?”他好像刚刚才注意到母亲身体不适似的问。
母亲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那一定是心理作用引起的,晚上准是张着嘴睡觉的吧,真不雅观。戴个口罩吧,用纱布浸一点利凡诺尔溶液,把它塞在口罩里就行啦!”
我听了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这叫什么疗法?”
“叫美学疗法!”
“可是妈妈一定不喜欢戴口罩。”
不只是口罩,母亲连眼罩啦眼镜啦这些东西统统都讨厌,一向不喜欢戴在脸上。
“妈妈,您戴口罩吗?”我问。
“戴!”母亲声音虽低却很认真地回答,我不禁吃了一惊。看来直治不论说什么,她都相信并且照办。
早饭后,我照直治刚才说的,将纱布放在利凡诺尔溶液里浸过,备好口罩,拿到母亲房间去。母亲一声不响地躺着接了过去,然后老老实实地将口罩带子套到两只耳朵上。那模样真像个小女孩,我看了觉得一阵悲哀。
中午过后,直治说他要去东京同朋友见面,还要拜会文学恩师等,于是换上西装,向母亲要了两千块钱,就上东京去了。这以后近十天直治都没有回来,母亲却每天戴着口罩等他。
“利凡诺尔真是好药哇,戴上这口罩,舌头就不痛啦。”母亲笑着说。
我总觉得母亲在说谎。说是不要紧了,并且已经能够下床了,但胃口还是很差,而且不想说话,所以我非常担心。唉,直治在东京干什么呢?准是同那位小说家上原先生一起遍游东京,陷入了东京那股疯狂的旋涡中。我越想越感到痛苦和难受,出其不意地和母亲说起蔷薇的事,还脱口而出“因为我没有孩子呀”这种连自己也大感意外的话,眼看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于是我“啊”了一声,腾身站立起来。可是上哪里去呢?我自己都没想清楚,最后,摇摇晃晃上了楼梯,走进二楼那间西式大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