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您府上这幢别墅打算卖掉……”大师忽然问道,同时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神情。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请原谅,因为我想起了《樱桃园》[22]。您想买下它吗?”
>
大师敏感地觉察到了,他歪着嘴不作声,像是有点发火。
事实上确实有个皇族打算用五十万元新币买下这幢别墅居住,但后来便不了了之没了下文,大师大概也听到了这个传闻。不过他对于自己被我们看成罗巴辛一类人似乎受不了,于是心情变得极差,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我现在所求于您的不是罗巴辛,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只是请您接受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
我初次与您见面,差不多已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对于您一无所知,仅仅知道您是我弟弟的老师,而且是个不太好的老师。后来我们一起用杯子喝酒,之后您对我还开了个不太正经的小玩笑,不过我并没在意,只是觉得似乎浑身变轻松了,真是不可思议。我对您,既不是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毫无这样的感觉。后来为了叫弟弟高兴,我就向他借您的著作来看,有时读得饶有兴味,有时索然无味,我算不上是个热心读者。可这六年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您却像层雾一样渐渐渗透到了我胸中,有时候,那天晚上在地下室楼梯上发生的事情会一下子栩栩如生地回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那是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它决定了我后来的命运,我抑制不住对您的萦念,也许这就是恋爱吧。一想到此,我又会感到深深的不安和幻虚,情不自禁地独自低声抽泣起来。您和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我并不是像《海鸥》里的妮娜那样爱上一个作家,我不憧憬小说家,要是把我看作一个文学少女,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只希望有个属于您的孩子。
假使时光倒转到更早,您还独身一人,而我还没嫁给山木,假如那时我们相遇、结婚,我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但是我必须接受现实,我不可能同您结婚,将您夫人赶走,自己取而代之,像是一种冷酷的暴力行为,我讨厌这种行为。我不忌讳做您的小老婆(我很不情愿用这个字眼,但即使叫作情人,跟通俗所称呼的小老婆也毫无区别,所以还是直截了当地这样叫吧),不过一般来说好像世上小老婆的日子都是非常艰难的。听说,小老婆到人老珠黄之时大多是遭遗弃的,年近六十,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回到正妻身边。我住在西片町的时候也曾听到过女佣和乳母的对话:“无论如何,小老婆当不得!”不过那是世上一般小老婆的情形,我觉得我们的情况会有所不同。对您来说,最最要紧的,我认为是您的创作,如果您喜欢我,两个人恩爱相处对您的创作也会带来益处,您说是吗?这样一来,您夫人对我们的关系也会给予理解的。这听上去似乎有点牵强,可是我认为我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对。
问题仅仅在于您的回复: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或者两者都谈不上。我害怕听到您的回复,但我又不能不问个明白。上次那封信中我写道:一个送上门的情人。在这封信里又写道: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可是现在仔细一想,没有您的回复,我即使想送上门也没法送,只能一个人无所事事,一个人独自憔悴。我无论如何也得盼到您的一声回复啊!
此刻忽然想到,您的小说往往描写那些相当大胆的恋爱冒险故事,因而被世人看作是个坏蛋,其实您是个理智而具有常识的人。而我不懂得什么叫理智,只要能够得到自己追求的幸福,这样的生活我就很满足了。我希望为您生一个孩子,其他人的孩子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为他生,因此我才同您商量。如果您想明白了,就请给我回信,将您的想法明确地告诉我吧。
雨已经停歇,风吹起来了。现在是下午三点。我要出去领配给的一级酒(六合[23])了,我把两个朗姆酒瓶放进袋子,胸袋里揣着这封信,再过十分钟左右我就到坡下的村子里。这酒不打算给弟弟喝,我想自己喝,每天晚上用玻璃杯喝一杯。其实日本酒应该是用玻璃杯来喝的,对不对?
>
您不想来一起喝两杯吗?
此致
M·C先生
今天又下雨了。此刻,外面正飘着几乎看不见的蒙蒙细雨。我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只为等您的回音,可直到今天仍没有收到您的来信。不知道您究竟怎么想的?是不是我上一封信里不应该提那位大师的事情?您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写那件事,想激起您的竞争心?可是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在刚才我和母亲还说到那件事,两人都觉得好笑呢。母亲前些时候因为舌尖痛,听了直治的建议做美学疗法,现在不痛了,最近这阵子精神很好。
刚才我站在檐廊上,一面望着蒙蒙细雨打着卷儿被风吹去,一面在暗自揣度您的心情。
“牛奶煮好了,来喝吧。”母亲在餐厅那边叫我,“天气冷,所以我稍稍煮得烫了一些。”
我们坐在餐厅,一面喝着冒热气的牛奶,一面谈论起前些天那位大师的事情。
“他和我一点也不相配是吧?”
“是呀,不相配。”母亲漫不经心地答道。
? 落·霞+小·说 w ww – l uox i a – c oM-
“我这个人既任性,也不是说不喜欢艺术家,再说那个人好像收入很多,我也觉得同那样的人结婚有什么不好呢,谁知道就是不行啊!”
母亲笑了,对我道:“和子你也真是的。明明不行,可上次你跟他还高高兴兴地说了好半天,我真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可是,很有趣呀,我还想跟他多谈谈呢。我不够稳重是吧?”
“不,是不够果断,和子你这个人不够果断。”
今天母亲的精神非常好。
母亲又看着我昨天第一次梳的上拢式发型,说:“头发少的人梳这种向上梳拢的发式好看。你梳这个太夸张了,简直像戴了一顶小金冠呢,只能说是个失败。”
“真叫人失望。妈妈,我记得您不是说过我的脖子又白又漂亮,所以最好要将脖子露出来吗?”
“你只记得这些事。”
“哪怕只是被人小小地称赞,一辈子也忘不了,记在心里会让人高兴啊。”
“上次那个人大概也称赞过你什么吧?”
“是啊,所以我才不果断嘛。他说他跟我在一起就会有灵感……噢,真叫人受不了。我不是说讨厌艺术家,但像他那样摆出一副好像自己很优秀的样子,我实在是不敢恭维。”
“直治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暗暗打了个寒战。
“……我也不太了解,反正是直治的老师嘛,好像是个臭名远扬的坏蛋。”
“臭名远扬?”母亲流露出愉快的眼神喃喃地说,“这个词有意思。臭名远扬反而可靠,这不更好吗?就像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一样让人觉得可爱,没有臭名的坏人才可怕哩。”
“是吗?”
我高兴得不得了,感觉整个身子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好像一缕轻烟腾上天空一样。您能理解我为什么高兴吗?如果您不能理解的话……我可要揍您了。
您想来我们家坐坐吗?如果我跟直治说让他带您过来好像有点不自然,所以您就假装喝多了酒,乘兴而来吧。由直治陪着来也可以,不过最好还是您一个人来,而且趁直治上东京不在家的时候来。因为如果直治在家,他一定会缠住您,拉着您去阿咲那里喝烧酒,什么机会也没有了。我家祖上世世代代喜欢艺术家,从前有个叫光琳[24]的画家就曾经在京都我们家住过很长时间,还在纸拉门上留下了漂亮的画作。因此我想,您来访,我母亲一定会高兴的。您大概会被安排睡在二楼的西式房间,夜里请别忘记把电灯关掉。我一只手举着小蜡烛,顺着黑暗的楼梯上去……可以吗?也许太早了吧。
>
我喜欢坏蛋,而且喜欢臭名远扬的坏蛋。我也想做一个臭名远扬的坏蛋呢。除此之外,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生存方式。您大概是全日本天字第一号臭名远扬的坏蛋吧?最近好像又有很多人仇恨您攻击您,说您卑劣,说您肮脏什么的,可是我听了弟弟这样说反而更加爱慕您。像您这样的人,一定有各式各样的异性朋友,但不久您会渐渐地只喜欢我一个,不知为什么,我情不自禁总会这样想。您跟我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能愉快地进行创作。从小,人们就常常夸我说:“和你在一起简直就不知道辛苦了。”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被任何人讨厌过,大家都说我是个好女孩。因此,我觉得您也绝对没有理由讨厌我。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我只要见上您一面就行。现在已经不需要回信,什么也不必要了。真想见到您。我到东京您的府上去,这或许是最简单的见面办法,可是我母亲像个半病人,而我则是她片刻也无法离开的护士兼女佣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去。我请求您,请您来这里吧,我只希望和您见上一面,见面之后一切都会明白的。请您看一看我嘴角两旁出现的细纹吧,请看一看这些世纪之悲的皱纹吧,不管我用什么样的话语,我的面容都能更加明白无误地将我心中的思绪告诉给您。
我在第一封信里曾经提到过我心中飘过的彩虹,这道彩虹并不像萤光或者星光那样高尚和美丽,假如是那样淡淡而幽远的话,我就不会这样痛苦,甚至能够逐渐将您忘掉了。我心中的彩虹是一座火焰之桥,我的思念几乎要将我的心都烧焦了。一个沉湎于麻醉药的吸毒者断了药而拼命寻求药品时的感受,恐怕也不至于如此煎熬吧?我没有错,我不是一个邪恶者——尽管这样想,但有时候我还是会害怕得直哆嗦,感觉自己好像要去做一件大蠢事。我时常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疯了?然而我也会冷静地去计划事情。说句实在的,您还是到这儿来一趟吧,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哪儿也不去,始终等候着您。请相信我。
再见一面吧,到那时您要是不愿意,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好了。我心中的火焰是您给点燃的,所以也请您来熄灭,凭我一己之力是无法熄灭的。总之见上一面吧,见上一面我就有救了。要是在《万叶集》或《源氏物语》的时代,我所说的这种事情一点也不成为问题。我的愿望仅仅是,做您的爱妾,做您孩子的母亲。
假如有人嘲笑这样的信,他就是在嘲笑一个努力想活下去的女人,就是在嘲笑女人的生命。我不能忍受港口内淤滞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即使港口外是暴风雨,我也要扬帆起航。那些偃憩着的帆无一例外都沾满垢污。那些嘲笑我的人一定是偃憩的帆,他们注定一事无成。
真是个叫人受不了的女人。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最痛苦的是我。而那些毫无痛苦感受的旁观者,一面卑鄙地无精打采地偃憩他们的帆,一面却就这问题进行所谓的批判,真是荒谬至极。我不希望别人随随便便地指责我是何种思想,我没有思想,我从来不秉持思想或哲学什么的而行动。
我知道,凡世间视为优秀的、受世间尊敬的都是些说谎者,都是伪君子,我不相信世间,只有那些臭名远扬的坏蛋才是我的同道,臭名远扬的坏蛋。即使我被钉死于十字架上也在所不惜,即使受万人责难,我依然可以为自己辩护:你们不正是没有臭名远扬,然而却更加危险的坏蛋吗?!
您能理解吗?
恋爱不需要理由。好像说了太多的诡辩似的大道理,但我又觉得这不过是在学舌模仿弟弟说话罢了。我只是期待着您能来我这儿,希望再次见到您,仅此而已。
等待。啊,人生有喜、怒、哀、乐各种各样的感情,但这些不过只占了人生的百分之一,而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生,难道不就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吗?我怀着望眼欲穿、几欲心碎的期盼时时刻刻等候着走廊上传来幸福的脚步声,却一次次地落空。人生真是凄惨呀。面对如此人生,所有人都会想我若没有活在这世上就好了,然而,每个人却又每天从早到晚都虚玄空幻地在期盼着什么。这太可悲了。活在这世上真好——啊,我正努力使自己能够如此欣愉地坦然面对生命、人生和这世间。
阻碍人生的道德,难道就不能冲破它吗?
此致
M·C(不是My Chekhov的缩写,我没有恋上作家。My Chi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