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她学会了说谎。每隔几天,当她和崔普去迈克尔斯家(蒂姆·迈克尔斯不在家)约会时,就会在穆迪的储物柜中留一张字条:“我放学后得留在学校,下午四点半去你家找你。”后来穆迪问起,她就给他一个含糊其词的理由,比如为一年一度的意大利面餐会筹款制作海报,和英语老师讨论论文什么的。实际上,每次幽会之后,崔普会开车把她送到距离理查德森家一个街区的地方,珀尔像往常那样走到理查德森家,崔普自己去参加曲棍球训练,拜访朋友或者等上几分钟再开车回家。
他们只被别人看到过一次。那一天,公交司机杨先生下班后,开着他的浅蓝色“土星”汽车拐进帕克兰路,看到一辆切诺基停在路边,两个青少年坐在里面,举止十分亲密。他从切诺基旁边经过时,他们才分开,女孩敞开车门走出来,杨先生认出她是楼上邻居米娅的那个文静、漂亮的女儿。这不关他的事,他想。但那天下午,他不时回忆起自己在香港度过的青少年时代,每天下午,他都会和贝特西·蔡偷偷溜进植物园约会,他从来没把这事告诉别人,这些年来,他时常怀念那段梦幻般的时光。无论什么时代,世界上的年轻人都是一样的,他暗忖,然后就换了挡,继续向前开。
自万圣节派对以来,莱克西和布莱恩也一直在偷偷摸摸地约会——训练结束后,周末时,甚至连期末考试的那一周也会见面——比如在莱克西考完物理、布莱恩考完西班牙语之后抽个空。“你该不会是得了性瘾吧?”塞丽娜·王揶揄她。让莱克西十分烦躁的是,每次她和布莱恩想要独处,理查德森家的房子里总是有别的人,但布莱恩的父亲在医院值班、母亲晚上加班的时候,他们可以去艾福瑞家过二人世界。有时他们也会在莱克西的车里亲热,两人把车开进一个荒废的停车场,挤到后排座,钻到莱克西专门为这个目的准备的一床旧被子底下做爱。
对莱克西而言,这样的生活近乎完美。与布莱恩难舍难分地道别之后,回到家,躺在床上,她会幻想自己和布莱恩将来的生活图景:在他的怀抱里睡着,在他的身边醒来,肯定像天堂一样。她想象不出比这还要美好的未来,脑海中的景象几乎如同高潮的余韵一样令她飘飘欲仙。未来的他们自然会拥有一座小房子,她可以在后院晒日光浴,车库大门的上方还得有给布莱恩投篮用的篮筐,她会在梳妆台上摆一瓶紫丁香,床上铺条纹床单。钱、房租和工作都不是问题,既然现实生活中她无须考虑这些问题,在幻想生活中更不用担心。有一天——这时她幻想出了一片被烟花点亮的夜空——他们会有一个孩子,长得就像布莱恩的母亲搁在壁炉架上的那张照片里的小孩,那是一岁的布莱恩——卷毛、胖乎乎的小脸、棕色的大眼睛,眼神却很温柔,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心都要化了。布莱恩会把孩子抛到空中和他玩,他们会去公园野餐,推着婴儿车在草坪上散步,草叶挠着孩子的脚底板,逗得他咯咯直笑。入夜后,他们会把孩子放在大床中间,搂着这个温暖、柔软、散发着奶香的小东西睡觉。
西克尔高地的每个学生都会接受不止一次——足足五次——的性健康教育:五年级和六年级的时候,因为校董会认为需要对青少年进行“早期引导”;七年级和八年级的时候,这是所谓的“危险时期”;第五次在十年级,学习生理卫生课的同时,学生还要了解营养学、自尊自爱和涉及到申请工作方面的知识。尽管如此,莱克西和布莱恩毕竟只是青少年,没有预估和防范风险的经验,他们太年轻,只知道彼此相爱,而且被美好的未来愿景冲昏了头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莱克西除了憧憬未来之外,不会考虑其他更实际的问题。所以,每当她和布莱恩见面,发现没带安全套时,也不会停止亲热。“没关系的,”她小声对布莱恩说,“我们可以……”
于是,三月的第一个星期,莱克西来到药店,打算买一支验孕棒。
她从底层的架子上拿了一盒两支装的EPT,用钱包挡着,走向收银员。女店员大概只有三十多岁,但嘴唇周围已经满是皱纹,所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直噘着嘴。“请不要问我任何问题,”莱克西暗自祈祷,“请你假装没有注意到我买了什么。”
“我还记得发现自己怀上第一胎的时候,”女人突然开口道,“我在公司的厕所偷偷验了个尿,结果紧张得吐了。”她把盒子放进塑料袋,交给莱克西,“祝你好运,亲爱的。”这份始料未及的善意差点儿刺激得莱克西哭出来——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因为耻辱和恐惧而哭泣,还是由于担心测试的结果。她一把抓过塑料袋,快步冲出门外,连“再见”都没有说。
回到家,莱克西锁上浴室门,打开纸盒。说明书很简单:一条线代表否定,两条线代表肯定。就像魔力八号球,她想,只是后果更严重。她把打湿了的小棍子放在浴室柜上,低头细看,空白处渐渐出现了浅粉色的两条线。
有人敲浴室门。“等一下。”她说。迅速把验孕棒用厕纸包好——几乎用掉半卷纸,塞到垃圾桶的底部,等她冲完水、洗干净手,终于打开门的时候,伊奇还站在走廊里等着。
“你在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吗?”伊奇朝姐姐身后的浴室里面张望,仿佛有人藏在里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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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莱克西说,“有些人就是喜欢多花一点儿时间,仔细地梳梳头发,下次你也可以试试。”她从伊奇身边走过,一头钻进卧室,关上门,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思考对策。
莱克西有些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她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因为此前的所有问题都有人帮她解决。她掰着手指算了算,估计预产期应该在十一月,也许她可以把进入耶鲁的时间推迟一个学期,或者直接让父母带孩子,自己去上大学,放假时再回家看孩子,抑或是——这是最好的方案——让布莱恩转学到耶鲁,或者她自己转到普林斯顿,这样他俩就能租个小房子,甚至把婚结了。她摸摸肚子——现在还是平的——想象着受精卵分裂发育成胎儿的过程,就像生理课上的录像播放的那样。她的肚子里有属于布莱恩的一个细胞,来自他的小火苗,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也像一个承诺。既然她已经打算未来和布莱恩一起生活,为什么不接受这个迟早会来的爱情结晶呢?
她开始意有所指地谈论米拉贝尔。“简直不敢相信,她的手指头是那么的小,布莱恩,”她说,“还有那些小指甲,像个玩具娃娃,抱着她的时候,你甚至会害怕她融化掉。”然后她又提起最近见过的其他婴儿,还翻开《人物》杂志,枕在布莱恩的肩膀上,把里面的婴儿照片指给他看,评出哪一个最可爱,偶尔还会征求他的意见。
“你知道谁会生出最可爱的小孩吗?”她问,心也开始怦怦直跳,“我们。我们的孩子会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你不觉得吗?混血儿童总是出落得非常漂亮,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的基因非常不同。”她继续翻动杂志,“上帝,连迈克尔·杰克逊的孩子都那么可爱,而他本人看起来却是那么可怕,这说明混血小孩是多么有魅力。”
布莱恩折起他正在读的那本书的其中一页。“迈克尔·杰克逊根本不像黑人,照我说,他这个孩子看上去完全是个白人。”
莱克西靠进布莱恩怀里,把杂志拖过来细看,照片里的迈克尔·杰克逊坐在金色的宝座上,抱着一个婴儿。“可他看上去多么可爱呀,”她顿了顿,“你难道不希望我们现在就生一个混血小孩吗?”
布莱恩一下子坐起来,莱克西猝不及防,差点儿仰躺在地。“你疯了,”他说,“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疯狂的话,”他摇着脑袋,“别再这样胡说八道了。”
“我只是想象一下,布莱恩。老天爷。”莱克西觉得喉咙发紧。
“想象孩子?我还想象克里夫和克莱尔会杀了我呢,他们甚至连碰都不必碰我,只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就死了,立刻、马上一命呜呼。”他挠挠头发,“你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吗?我们把你养大,可不是为了培养生孩子的工具的。”
“你真的觉得这个主意听起来很糟糕吗?我们一起生个小宝宝?”莱克西的指甲紧掐着杂志的书脊,“我还以为你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当然希望。我是说,也许吧。但是,莱克西,我们才十八岁,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说吗?噢,快看,又一个黑人小子把白人女孩的肚子搞大了,他高中都还没毕业呢。现在的未成年父母越来越多了,他们很可能得退学了。大家只会这样说。”布莱恩用力合上书,丢到桌子上,“我可不想成为那种人,没门。”
“好吧,”莱克西失望地闭上眼睛,有点儿担心被布莱恩看出端倪,“我又不是说我们现在就生孩子,我只不过是想象一下我们的未来可能会是什么样子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知道他说得对。西克尔高地的高中生很少有生孩子的,他们都在忙着预修大学课程。八年级的每个学生都听说过一件事:嘉莉·威尔逊怀孕了,嘉莉十七岁的男朋友为此从克利夫兰高中退学了,嘉莉最好的朋友狄安娜·琼斯向好几个人证实过这是真的。嘉莉·威尔逊本人也经常神秘兮兮地抚摸自己的肚子。可几周之后,副校长埃文加德先生召集全年级的学生开会。“我知道现在谣言满天飞。”他扫视着人群说道。学生们的面庞是那么的稚嫩:有的戴着牙套,有的生着粉刺,有的刚刚长出细软的胡须。这些孩子们,他想,他们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没有人怀孕,”他告诉他们,“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士和先生们不会如此不负责任。”果不其然,过了几周,嘉莉·威尔逊的肚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坦,最后大家也全然忘记了这件事。在西克尔高地,青少年要么不怀孕,要么极为擅长隐藏怀孕的事实,因为人言可畏,连学校里的小孩都会叫你“荡妇”。尽管莱克西和布莱恩已经年满十八岁,属于法定的成年人,而且很早就在一起了,还是有人骂她“妓女”。邻居们倒不会对她谈恋爱发表意见,但假如她年纪轻轻就挺着大肚子或者推着婴儿车,难免招来风言风语,有人唏嘘,有人辱骂,甚至戳到她母亲的脊梁骨。莱克西明白,以她的心理素质,根本承受不了这些。
所以,现在只剩一个选择,她蜷缩在床上,极不情愿地把幻想中的粉色气球戳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渺小纤弱、任人摆布的鸡尾酒虾。
那天晚上,理查德森太太在饭桌上宣布她要去匹兹堡——“作些调查”。她告诉家人:“我要写一个关于伊利湖的斑马贻贝的报道,匹兹堡现在面临着外来物种入侵的问题。”她绞尽脑汁想了个似是而非的借口,确保没有人会提出质疑,其实,除了莱克西之外,大家都没怎么在意她说了什么。听到母亲的话,莱克西闭了一下眼睛,露出“感谢上帝”的表情。第二天早晨,她故意磨磨蹭蹭地不急着出门,等其他人一走,她就给医院打电话,电话号码是她前一晚现查的。“十一号,”她告诉医院的人,“必须定在十一号。”
她母亲去匹兹堡的前一晚,莱克西给珀尔打电话。“我需要你帮个忙。”她说,虽然只有她和崔普共用这一条电话线,而崔普这时不在家,她还是压低了声音。
依然保持着万圣节派对后的警惕的珀尔叹了口气。“什么事?”她问。她想象不出除了借吊带背心和口红之外,莱克西·理查德森还会有什么事找她帮忙,总不会是请她提建议,莱克西从来不征求别人的意见,反而很愿意给别人提建议,无论人家需不需要。
“我需要你,”莱克西说,“明天陪我去医院吧,我得打胎。”
珀尔沉默了很久才消化掉这个消息。莱克西怀孕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天下午,她和崔普刚刚在蒂姆·迈克尔斯家幽会过,珀尔有点儿担心他俩的防护措施做得不够,莱克西这样的人选择堕胎也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莱克西一直那么喜欢小婴儿,而且最爱评判别人,前几天莱克西还刚刚表示贝比犯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莱克西迟疑了一下。“我不想让她去,”她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她叹了口气,又说:“我觉得你更理解我,你不会随便评判别人。”
珀尔意外地觉得有些自豪。“我当然不会评判你。”她说。
“所以,”莱克西说,“我需要你,你愿意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