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说得对:聆讯开始前,又爆出一串新闻——有的是报纸登的,有的是电视播出的——都是关于贝比·周的,抨击她不适合做母亲。其中几篇说她是来美国寻找机会的移民,结果遇到了各种困难(但她的支持者指出,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保证,遑论抚养孩子。还有几篇更刻薄,认为贝比的人品不可靠,完全不适合做母亲。三月的最后一周,聆讯开始了,法院门前的台阶上每天都挤着记者模样的人,急切地试图打探法庭上流传出来的可能具有新闻意义的只言片语。
由于涉及家庭隐私,聆讯不对外界公开,因此各种新闻报道要么十分简洁,要么掺杂了许多想象的成分,只有那些身处聆讯室的人——麦卡洛夫妇、律师、理查德森先生、艾德·林、贝比和法官本人——才知道案情的确切进展。
实际的情况是,双方的辩护律师——理查德森先生和艾德·林之间你来我往的陈述陷入了胶着状态,推进十分缓慢,另外,他们各自公布了许多触目惊心的证据,导致案情变得十分复杂。
正方:消防局的工作人员发现小米拉贝尔时,她处于极度营养不良的状态,囟门凹陷、严重脱水、瘦得皮包骨——皮肤之下的肋骨和细弱的脊柱清晰可见,脊椎上的细小骨节好像一串珠子。两个月大的她,体重只有八磅。
反方:这是因为孩子不吸奶,贝比试过很多次都没办法,却导致乳头干裂流血,无法喂养孩子,她只能抱着孩子无助地痛哭。两周之后,乳汁彻底停止分泌,她拿出仅剩的七美元,买了配方奶粉,最后钱包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她上班时有人送给她的“一百万美元”假钞,说是这张“钞票”可以为她带来好运气。
正方:婴儿患有严重的尿布疹,说明母亲连续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都不给她换尿布。
反方:贝比没钱买尿布,还记得吗,她用仅剩的七美元买了配方奶粉,她已经尽了全力。她把用过的尿布拿下来清理干净,再给孩子换上。她给孩子臀部发红的地方涂了凡士林——穷困的她只有凡士林。
正方:邻居们听见孩子一哭就是几个小时。“没日没夜地哭,”门牌号码是3B的一位邻居说,“我早晨去上班,听见她在哭,晚上下班听见她还在哭。”他本打算报警,后来又放弃了,不想干涉别人家的事,“毕竟不关我的事”。
反方:贝比也终日以泪洗面,抱着孩子不知所措,内心充满自责,甚至出现了捶胸顿足、撕扯自己头发的自我伤害举动。
正方:在试图履行母亲责任却以失败告终的这一个半月时间里,贝比始终没有寻求心理医师或者医生的帮助。
反方:没错,她应该找人帮忙,但她求告无门。她的英文并不流利,阅读理解能力几乎为零,她不知道去哪里找能帮上忙的社工,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她不知道如何申请贫困补助,不知道这是一个可行选项。她低下头,看不到安全网,只有一片冷酷无情的摩天大楼,随时都能将她刺穿,你能责怪这样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女儿吗?
正方:1997年1月5日凌晨,贝比把孩子遗弃在金斯曼消防局门口,那天晚上的气温降到零下,寒风刺骨,外面的实测温度只有零下八摄氏度。凌晨两点半,消防员打开门,发现孩子躺在一只纸箱里,天刚刚开始下雪,孩子身上也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
反方:贝比把孩子放在消防局门口的时候,天气的确很冷,但孩子穿了三件衬衣和两条裤子,外面包着四条毯子——这些是贝比仅有的婴儿用品,为了给孩子保暖,母亲把她的小手也包好了,还叠起一条毯子,盖在她的头上挡风。根据推测,孩子在消防局外面待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有人过来开门了,毯子上只落了一点点雪。
正方:生下孩子时,贝比来美国才两年,来克利夫兰不到一年,她在这里先后租过三个公寓,租住第一个时违反了租约,租到第二个后经常拖欠租金,她的工作所得始终低于最低收入标准。
反方:她每个月都过得很拮据。如果全额支付租金,就没有足够的钱购买食物和支付电费,必须挨饿或在黑暗中度日。尽管如此,她还是会尽可能地支付房租,如果收到比较多的小费,她会拿出二十美元,用纸包好,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塞到房东的门缝底下。她的厨房柜台上有个用来记账的信封,开支详情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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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欠款始终难以还清,总是入不敷出,又找不到其他工作,英文也不好,连普通教育水平都达不到。
正方:贝比怀孕期间和抛弃孩子之前,曾在一家餐馆工作,该餐馆的一位厨师因涉及海洛因交易遭到逮捕。此前,其他几名工作人员就怀疑贝比和这位厨师存在暧昧关系,两人经常调情,该厨师不止一次深夜开车送贝比回家。据此,贝比本人也可能有卷入毒品交易的嫌疑。
反方:那位名叫文尼的厨师确实贩过毒,但他对贝比只有同情,看到她怀着孕又被男友甩了,他十分不忍心。文尼的姐姐特里萨与贝比有着相似的遭遇,十个月前,特里萨带着孩子投奔与文尼同住的母亲,在母亲的协助下艰难抚养孩子,目睹过这一切的文尼更是对贝比充满怜悯。所谓的“调情”只是他想要逗她开心,送她回家是因为看到她的脚肿了,根本系不上鞋带。
至于贝比——她确实对文尼有好感,但这种好感主要来自他对她的善意,文尼被警察抓走时,贝比为他感到伤心,仿佛他是她的哥哥一样。
正方:贝比现在的服务员工作每小时只能赚到2.35美元的底薪,假设每周工作五十小时,加上小费,每月平均收入只有317.5美元,她看不出以这样的收入无法满足抚养孩子的需要吗?她怎么会不知道申请补助和食物券呢?
反方:贝比很爱她的孩子,母爱可以克服许多困难,虽然她的收入只能满足基本需要:租金、食物和衣服,但这些东西是无法与母爱相比的。
正方:马克和琳达·麦卡洛显然拥有一切养育孩子的资源,麦卡洛先生有一份薪资丰厚的稳定工作,过去的十四个月,麦卡洛太太一直在家带孩子,她打算今后做个全职母亲,他们的家位于一个安全、富裕的社区。在他们的照顾下,孩子吃得饱穿得暖,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心,定期进行体检,社交需要可以充分获得满足,生活丰富多彩:在图书室听故事,去婴儿泳池活动,参加亲子音乐课程。麦卡洛家还通过了严格的无铅居住环境认证。
而且,事实证明,麦卡洛夫妇在抚养孩子方面始终不遗余力,记录显示,他们十年来始终想要孩子,四年前开始申请领养。此前,他们征求了大克利夫兰地区的所有医学专家的意见——包括克利夫兰市立医院最好的妇科医生,专家建议他们领养,于是他们在本州最具声望的领养机构登了记。从这些事情上难道不能看出,他们一定会给予宝宝最贴心的照顾和最好的成长环境吗?
反方:可是孩子已经拥有一位母亲,而且是她的亲生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做母亲的不知经历过多少辛劳与痛苦。把最好的献给孩子是母亲的本能,孩子也天生与母亲最为亲近。
正方:毋庸置疑,贝比拥有孩子的监护权,即便作为单亲母亲,她也有权抚养孩子,可是,她去上班的时候,谁来照顾孩子?把孩子交给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抚养岂不是更好?至少在一方工作时,孩子可以得到另一方的照顾,而不是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况且,研究证明,父亲的角色在孩子的性格形成过程中十分重要。
最后,双方的辩论总是会归结到一个问题:母亲的定义是什么?是血缘关系还是爱决定了母亲的身份?
最后一天聆讯时,法官传唤麦卡洛太太上庭发言,法庭上的理查德森先生十分庆幸没有人前来旁听。家务法庭上没有证人席,只为她准备了一把椅子,摆在法官身侧。麦卡洛太太走过去坐下时,理查德森先生看出她很紧张,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他宁愿麦卡洛太太坐在木板包围的证人席上,至少可以把颤抖的双腿遮挡起来,不会让人意识到她的紧张不安。
艾德·林一上来就问了她许多问题。对于亚裔而言,他的身材高得出奇,足有六英尺,肢体瘦长,好像篮球运动员——没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曾在西克尔高中篮球队打前锋,他只比麦卡洛太太晚毕业三年,也是土生土长的西克尔人,艾德为本案辩护前,麦卡洛太太印象中的他是个腼腆的低年级学弟,稍微有点儿胖。他所在的班级当年只有两名亚裔学生,另一位是苏西·张。孩子们经常拿他俩开玩笑,说他们长大后就会结婚,后来当然并非如此。苏西毕业后去了俄勒冈州,艾德倒是娶了个很不错的华裔女孩,她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人同是第一代亚裔移民的子女。但这些事麦卡洛太太都不记得了,尽管苏西·张曾经与她一样,做过一年的拉拉队队长。
“麦卡洛太太,”艾德·林说,把钢笔放到桌子上,“你一辈子都生活在西克尔,对吗?”
麦卡洛太太表示肯定。
“1971年你从西克尔高中毕业,其他阶段的教育也是在西克尔本地接受的吗?”
“幼儿园、小学和初中都是在西克尔上的。”
“后来你进入俄亥俄大学读书?”
“是的,1975届。”
“毕业后你立刻回到了西克尔高地?”
“是的,我在这里找到了工作,我丈夫——当时是未婚夫——和我都想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她迅速瞥了一眼理查德森先生,他几近微不可察地冲她点点头,他们曾经讨论过她的发言内容:重点在于提醒法官,麦卡洛一家是多么想要这个孩子,他们夫妇俩对小米拉贝尔又是多么好。
“这么说,你在俄亥俄州生活了一辈子,”艾德·林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而美玲的父母来自广东,你去过那里吗?”
麦卡洛太太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当然,我们打算带米拉贝尔进行寻根之旅,等她长大一点之后。”
“你会讲广东话吗?”
麦卡洛太太摇摇头。
“那普通话呢?上海话?潮汕话?任何一种中国方言?”
理查德森先生不耐烦地按动圆珠笔,艾德·林简直是在炫耀,他想。
“你了解过中国文化吗?”艾德·林问,“还有中国历史?”
“我们当然都会去了解,”麦卡洛太太说,“对我们来说,米拉贝尔与她出身的文化保持联系十分重要,但我们认为,最重要的是让她有个充满爱的家庭和爱她的父母。”她又瞥了一眼理查德森先生,他高兴地发现她把话题引回来了,他曾告诉她,你们是两个人照顾小米拉贝尔,比单亲妈妈有优势。
“你和麦卡洛先生显然很有爱心,我认为不会有人对这一点产生疑问。”艾德·林朝麦卡洛太太笑笑,理查德森先生身体一僵,他明白,这是律师准备设下陷阱的信号,“那么请问,像你说的那样,你们打算如何让美玲‘与她出身的文化保持联系’呢?”
长久的沉默。
“也许这个问题有点儿大,我们再倒回去。美玲现在与你们共同生活了十四个月,对吗?她在你家生活期间,为了让她与中国文化保持联系,你们做过什么?”
“嗯,”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在理查德森先生的眼神催促下,麦卡洛太太终于开口了,“‘东方明珠’是我们最喜欢的中餐馆,我们每个月都会带她去一次,我认为这样可以让她听到中文,熟悉中国文化。当然,我很肯定,她长大一点之后会爱上中餐。”她想了想,又说:“我们还可以报名学习中式烹饪,等孩子大一点,我们会带着她一起学习。”
见艾德·林什么都没说,麦卡洛太太紧张地继续道:“我们对这些问题始终非常重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比如她一岁生日那次,我们打算送她一只泰迪熊玩具,有棕熊、北极熊和熊猫的造型可以选,为了培养她对熊猫的特殊感情,我们选择了熊猫。”
“美玲有玩具娃娃吗?”艾德·林问。
“当然,太多了。”麦卡洛太太咯咯笑着说,“她爱它们,就像每个小女孩一样。不光我们给她买,我的姐妹们给她买,我们的朋友也给她买——”她又咯咯地笑起来,理查德森先生绷紧了下巴,“她有十多只娃娃呢。”
“这些娃娃是什么样的呢?”艾德·林问。
“什么样的?”麦卡洛太太皱起眉头,“它们——就是娃娃而已。有的是小婴儿,有的是小姑娘——”显然她没弄明白对方的问题,“有些抱着奶瓶,有些你可以给它换衣服,其中一个,你把它平着放下,它会闭上眼睛,大部分娃娃的头发都是可以梳理的……”
“它们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呢?”
麦卡洛太太想了一会儿。“嗯——金色的,大部分都是。有一两个头发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