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很快证明,不仅仅只是理查德森先生内心充满矛盾,法官似乎也在举棋不定。聆讯结束后,一周过去了,依然没有传出何时判决的消息。四月中旬,莱克西该去医院复查了,令珀尔和米娅都吃了一惊的是,她要求米娅陪她一起去。
“你什么都不用做,”她向米娅保证,“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在那里会更好。”她诚恳的语气很有说服力。与医生约定的那天下午,第十节课下了课,莱克西把她的“探索者”停到温斯洛路的房子门口,走下车来,钻进“兔子”的车厢,坐在副驾驶座。驾驶座上的米娅发动了引擎,仿佛莱克西是珀尔,而她是莱克西的母亲,两人要出门享受珍贵的“母女时间”似的。
另外,自从陪莱克西去过医院之后,珀尔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和莱克西好像成了一家人,住在同一屋檐下,莱克西有时和她会互换位置,甚至变得亲密无间。有一次,莱克西穿着从她那里借来的T恤回家,珀尔看着她出门时,仿佛看到自己走了出去,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第二天早晨,她在自己的床上发现了莱克西的衬衣:已经被米娅洗好熨平了,显然在等她带到学校交给莱克西。但珀尔没有把它放进书包,反而穿在自己身上,穿着莱克西的衣服,她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更漂亮也更聪明了,甚至敢在英文课上大胆质疑,让同学和老师都很吃惊。下课之后,一些同学频频回头看她,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她。这天的莱克西也和过去不太一样,性格变得柔和了许多,虽然挂着黑眼圈,但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你偷了我的衬衣,贱人,”她对珀尔说,但语气很亲切,然后话锋一转,“你穿着很好看。”
几天后,珀尔把衬衣还给莱克西,拿回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感到莱克西的那种自信依然在自己的血管中流淌。所以,趁米娅陪莱克西去了医院,她决定充分利用这份自信:她在崔普的储物柜里留了一张字条;告诉穆迪,她答应下午回家帮妈妈的忙;至于伊奇,米娅早已告诉她,当天下午自己要去餐馆值班——“你今天好好玩,”她说,“我们明天再见,好吗?”——所以,当珀尔和崔普放学后来到温斯洛路时,房子里没有人,他们直接上楼,进了珀尔的卧室。这是崔普第一次到珀尔家来,对她而言,与崔普一起躺在她自己选择的地方似乎非常重要,而不是蒂姆·迈克尔斯家地下室的那张破旧沙发,周围是Play Station游戏机、桌上冰球台和蒂姆老掉牙的足球奖杯——总之是在别人的生活空间里,而她的卧室是她自己的生活空间。当天早晨,她已经小心翼翼地铺好了床,想到崔普会躺在她自己的枕头上,她的心就激动得跳到了嗓子眼。
学校里,穆迪关上储物柜,刚要回家,就听到有人叫他,是挎着健身包的蒂姆·迈克尔斯。蒂姆高大魁梧,对待穆迪却不怎么好:几年前,蒂姆和崔普关系比现在亲密,他经常去理查德森家打游戏,还给穆迪起了个外号“杰克”。“杰克,再给我拿一罐可乐”“杰克,挪挪你的大头,挡住我的视线了”。穆迪起先猜测蒂姆给他起外号是出于友好,后来他却在学校里听说,这是西克尔高中骂人的黑话,“杰克”的意思是“蠢”,“多普”的意思是“好”。比如,戴夫·马修斯的乐队很“多普”,布莱恩·亚当斯则是“杰克”。上三垒是“多普”,被禁足是“杰克”。自那以后,每当蒂姆到他家去,穆迪都会躲在楼上,当崔普和蒂姆的关系开始疏远,他甚至暗地里有些高兴。现在这个蒂姆竟然叫了他的名字——真正的名字——这让穆迪感到诧异。
“哥们儿,”蒂姆从后面追上来,“你知道你哥哥认识的那个神秘女孩是谁吗?”
穆迪想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问题。“神秘女孩?”
“我下午训练的时候,他会带一个女孩到我家去,但不愿意告诉我她是谁。”蒂姆把健身包背到另一侧的肩膀上,“崔普以前可没这么爱保密,你知道吧?所以,我猜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女孩。”
穆迪愣住了——虽然蒂姆是个白痴,但他不是那种会编造故事的人——他突然产生了某种怀疑。
“你对她一无所知?”他问。
“完全不知道。现在他们已经交往两个月了,我差点儿就要找个下午偷偷溜回家堵截他们了,他没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什么都不和我说。”穆迪说,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回到家的时候,穆迪烦躁的心情依旧没有平息下来,他看到伊奇躺在沙发上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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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他问。
“米娅今天下午要做另一份工作,”伊奇翻了一页书,“大家都去哪儿了?珀尔没和你在一起?”
穆迪没回答,他的怀疑似乎变得越来越真实。“我妈妈今天要做个新项目,”珀尔这样告诉他,“她需要我帮忙。”米娅为什么不找伊奇帮忙呢?穆迪把书包往咖啡桌上一放,转身去车库取他的自行车。
骑车去出租房的路上,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根本没有那样的事,只是巧合而已。然而,如他所料,崔普的车停在珀尔家对面的街上,他站在那里,盯着珀尔的卧室窗户,试着不去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眼前的这座小砖房看上去是那么无辜和低调,白色的门板一尘不染,前院里的桃树在微风中温柔地挥动着枝干上的粉红花朵。
崔普和珀尔出现在门口,手拉着手,但这样的动作并不令穆迪吃惊,他觉得震惊的真正原因是两人之间的那种亲昵安逸的气氛,看起来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并不陌生,甚至极为熟悉。他俩肩膀碰着肩膀,一起走到人行道上,珀尔靠过去为崔普的背包拉拉链,崔普低头给珀尔整理头发,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当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到推着自行车站在路边的穆迪的时候,两人都一下子愣住了,没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发出声音,穆迪就跳上自行车逃走了。
穆迪从来不曾想到,他有一天会这样面对自己的哥哥,但崔普在这件事情里的表现并不令他意外,崔普毕竟就是那种喜欢招惹女孩的人,所以,穆迪的怒火主要是针对珀尔的。这天下午晚些时候,珀尔来找他道歉,他径直朝楼上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进去,不愿听她解释。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珀尔跟着他走进去,关上了门。从她的声音里,他听得出她说的是实话,可他丝毫不觉得安慰,反而认为珀尔听起来像个蹩脚的音乐剧中的糟糕角色,他翻了个白眼,开始给自己的吉他调音。
“随你的便,”他说,“我是说,假如你愿意和我那个王八蛋哥哥上床的话——”见珀尔有些吃惊,穆迪立刻闭上嘴,“你知道他只是在利用你,对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总是这样,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动真心,等他厌倦了就会甩了你。”
珀尔始终保持沉默。她感觉崔普对她是不同的。或许穆迪和她都没有错——崔普确实很容易厌倦,很少有他能看得上的女孩。但他以前从来没遇到珀尔这样的女孩——落落大方地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绝对不会扭扭捏捏,不像西克尔高地的人那样循规蹈矩。过去的两个月,她已然像蠕虫那样钻入他的脑海,让他怎么也忘不掉,无论在化学实验室、训练场还是躺在床上时,他都会想起她。与珀尔相比,他认识的西克尔高地的那些女孩——还有男孩——都显得十分功利、野心勃勃,他们非常自信,对一切都很确定,与他的姐妹和母亲并无二致:相信世上存在绝对的是与非,相信自己拥有无与伦比的判断是非的能力。然而,在崔普看来,珀尔比他们都要聪明,同时她又可以愉快地承认自己的无知,接受灰色地带的存在。他发现,她对大问题更感兴趣,他们两个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经常谈论的便是这些问题,比如,对于自己和穆迪的糟糕关系,崔普感到非常难过。“我们是兄弟,”他说,“难道我们就不应该是朋友吗?”十七岁的崔普并不确定自己将来想要做什么,而大家都会问他;他应该考虑上大学的事,现在也应该知道自己想去哪所大学,然而他对这些一无所知。还有时间,不要着急,珀尔安慰他。和珀尔在一起,他觉得世界变大了,和崔普在一起,珀尔觉得自己更加脚踏实地,思绪不那么抽象了,变得更务实。
“你看错了他。”最后,她说。
“没关系,”穆迪说,“我猜你并不介意成为他最新的猎物,我还以为你会更爱惜自己呢。”穆迪不敢抬头,他知道,假如抬起头,他会看到珀尔眼中的痛苦,所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膝头的吉他。“我还以为你比那些只知道迎合他的荡妇更聪明。”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把弦扭调高了一点,“但现在我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至少有人想要我,至少我不会始终像个垂头丧气的处女那样过完高中三年。”珀尔忍住想从穆迪手中夺过吉他摔碎的冲动,“还有,告诉你,我不是什么猎物,你知道吗?是我先看上他的。”
穆迪从未见过珀尔如此愤怒,令他尴尬的是,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流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觉得懊悔不迭:他和珀尔的关系竟然变成这样,他甚至绝望地想要回到过去,避免这场冲突。他咬着嘴唇,强忍眼泪,直到舌头尝到了眼泪的咸味和血的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随你便,”他终于说,“不过——请你帮我个忙,再也别提这件事了,好吗?”
事实证明,这句话意味着两人彻底不说话。第二天上午,他们第一次各自上学,在教室里彼此远离,各据一方,不再坐在一起。
穆迪告诉自己,他对珀尔很失望,她竟然浅薄到选择了崔普,当然,他没指望她会选择自己——他,穆迪,不是那种女孩们见了会一见钟情的男孩。而崔普则是不可原谅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到一个清澈的深湖里潜水,跳下去之后才发现那是个清浅的池塘,只有膝盖那么深。他还能怎么办?只能站起来,拖着裹满泥巴的腿,把脚从污泥中拔出来。下次一定要加倍小心,不再犯这种错误,从此以后,你会知道,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小得多。
代数课课间休息时,珀尔去了厕所。趁别人不注意,穆迪打开她的书包,找出他几个月前送她的那本魔力斯奇那笔记本,如他所料,她只用了几页。当天晚上,他回到卧室,把笔记本内页撕成碎片,团起来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逐渐堆起一座废纸山,他把空瘪的皮质封面——好像剥下来的玉米皮——往纸山的顶部一丢,把垃圾桶踢到了书桌底下。她不会注意到笔记本不见了的,穆迪想,不知何故,这个想法最让他伤心。
与此同时,莱克西也遇到了她自己的爱情麻烦。自那天从医院回来,她就没再和布莱恩上床,两人的关系开始紧张起来,她没告诉他堕胎的事,但这件事对她的影响无形中在他们中间生成一层隔膜,也让布莱恩越来越没有耐心。
“你到底怎么了?”一天下午,布莱恩凑过去亲莱克西的嘴,她却把脸一扭,让他亲在脸颊上,他不满地抱怨道,“又是经前综合征?”
莱克西脸红了。“你们男生真是,什么都能和荷尔蒙扯到一块,除了荷尔蒙就是月经。假如男的也来月经,相信我,你们都会疼得团成一个球,躺在地上打滚的。”
“听着,假如你对我有意见,那就直接告诉我,指出我哪里做错了,我可不会读心术,莱克西。我是不会无中生有地胡乱道歉的。”
“谁说我要你道歉来着?”莱克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上面写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考试作弊的小抄,“谁说我对你有意见?”
“假如你没生气,为什么会是这种表现?”
“我也需要一些个人空间,就这么简单,你不用整天都黏着我。”
“个人空间,”布莱恩一掌拍在方向盘上,“过去的一个月,我一直在给你空间,结果你一个星期都没亲我,你到底需要多少空间?”
“也许是全部空间,”莱克西沉重地说,“我就要去耶鲁上学了,你也得去普林斯顿——或许我们都应该提前适应一下。”
车厢里充满了震惊的沉默,莱克西和布莱恩都不相信她刚才竟然说出了这种话。
“这就是你的要求?”布莱恩终于说,“好吧,我们完了。”他打开车门锁,“再见。”
莱克西把书包往肩膀上一甩,跨出车外,他们停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两人经常在这里单独相处。他不会就这么开走的,她暗忖,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然而,她刚刚用力关上车门,布莱恩就猛然发动汽车,扬长而去,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但莱克西觉得自己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目光一闪,然后汽车就拐了个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