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3

发布时间: 2019-12-03 06:3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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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季开始了,早晨五点半的时候,伊什梅尔在南海滩那被寂然无声的香杉树所荫蔽的林间小道上看见了初枝。他们都要去新田先生家干活——他付的钱是岛上所有草莓农场主中最高的——三十五美分一筐。他走在初枝后面,手里拿着午餐。他赶上去打招呼。两个人都没有提及两个星期前在海滩上接吻的事。他们静悄悄地走在小路上,初枝说他们有可能会看见正在吃蕨须的黑尾鹿。她前一天早上看见过一头母的。

顺着小路快到海滩的时候,浆果鹃树开始向着潮水的方向歪斜生长。纤细而盘曲,橄榄绿、棕红、深红和灰色,宽阔、油亮的树叶和天鹅绒般光滑的浆果压弯了树枝,在海滩的岩石和泥沼上投下影子。初枝和伊什梅尔惊起了一只栖息的青鹭,它的羽毛颜色和泥沼十分接近:它鸣叫了一声,张开翅膀飞走了。虽然是惊惶之中飞起,但它的姿势依然优雅,它飞过米勒湾,滑翔着停到了远处一棵树枯死的树顶上。

小路在海湾尽头蜿蜒,然后转入一片被称为魔鬼洼的草地——地上腾起的雾气笼罩着草地里的草莓和刺人参,草地里低洼湿冷——之后又在香杉和云杉树影间爬上山坡,再向下延伸入中央谷中。这里的几个农庄都古老而多产——有安德烈亚森家的、奥尔森家的、麦可居里家的、科克斯家的;他们用公牛耕地,这些公牛是圣佩佐旧时为了拖运木材而引进的那批牛的子孙。这是些身形庞大、脾气暴躁的古老生物,伊什梅尔和初枝停下来,看着一头公牛在篱笆桩子上蹭着后臀。

他们到新田家的农场的时候,那些加拿大印第安人已经在忙碌了。新田太太是一个身材玲珑,腰比罐头瓶还细的女人。她头顶摘草莓时戴的草帽,像只蜂鸟般在草莓垄间跑上跑下。她像她丈夫一样嘴里镶满了金牙,当她笑的时候,阳光便照得她的齿间金光闪闪。下午的时候,她坐在一张帆布伞下,用手掌扶着额头,手指间夹着一支铅笔,面前的一个香杉木的板条箱上摆着她的账本。她手写的字简直无法挑剔——她的账本上记满了娟秀、柔和的数字。她像一个法院抄写员般小心翼翼地记录着,不时地削一下铅笔。

伊什梅尔和初枝分别和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采摘。农场非常大,所以在采摘季节的高峰时期租了一辆破旧的校车,把工人们载到尘土飞扬的农场门口。田野间弥漫着一种狂欢的气氛,因为在采摘的人群中来了一群刚刚从学校放假的欢快的孩子。圣佩佐的孩子喜欢在田间劳动,部分是因为它提供了一种社交生活,部分是因为它使人们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夏天照常就应该到地里去干活。高涨的热情,草莓在舌头上的味道,轻松的谈话,还有想到拿到钱之后可以去买汽水、爆竹、鱼饵和化妆品,这些都吸引着人们往新田家的农场走去。一整天,孩子们都一个个蹲伏在地里,在烈日的炙烤下弓身劳作。许多浪漫的爱情都在这里开始和终结;孩子们在田边接吻或者一起穿过树林走路回家。

伊什梅尔在三垄之外的地方看着初枝干活儿。她本来绑好的头发很快就松散了,锁骨处开始渗出一层细小的汗珠。初枝摘草莓的动作十分娴熟,向来以快速和高效而闻名;她只需要别人采摘一筐半的时间就可以摘满两筐。她和朋友们—一六七个日本女孩,一起蹲在垄间,脸被草帽遮挡着,就算伊什梅尔拎着一满筐草莓从她身边走过,她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她的采摘动作不徐不疾,片刻不停,伊什梅尔又拎着一个空筐从她身边走过,想知道她对手上的活儿有多么专注。他走到自己的采摘点,继续蹲在三垄开外的地方,试图集中精力做自己的工作。当他拍头看时,她正在将一颗草莓送入口中,于是他停下来看她吃草莓的样子。初枝转过头,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但是他无法从中辨别她的感情,在他看来她完全是出于偶然望了他一眼;并无任何意思。她将目光转向别处,淡定而从容地吃下另一颗草莓,然后活动了一会儿腰腿,又回到有条不紊的工作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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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晚些时候,大约四点半,厚重的云层笼罩在草莓地上空。明净的六月阳光变得柔和灰暗,微风开始从西南方向刮来。人们几乎能够闻得到大雨将至的气息,一股凉意袭来,紧接着第一滴雨就下来了。空气变得厚滞,突如其来的大风将草莓地旁边的香杉树的树尖儿和树枝刮得东摇西摆。采草莓的人们急急忙忙地抓起自己最后一筐草莓,排队等待着,新田太太坐在伞下,在他们的名字旁边做好记号然后把钱付给他们。采摘者们伸长了脖子看着天上的乌云,有的伸出手掌去试探雨的大小。最开始,只有几滴雨打在他们]周围的地上,激起一小圈一小圈的尘土。随后,天空仿佛被捶破一个洞,一场夏季海岛的大雨瓢泼而至,倾泻在人们脸上,采摘者们开始寻找各种避雨之处——谷仓的门口、汽车、草莓储藏棚、香杉树林。有些人站在那里,将浅筐举于头顶,让那些采摘来的草莓承受着雨水。

伊什梅尔看到初枝穿过新田家的地势较高的草莓地,钻进香杉树林,向南面跑去了。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地跟了过去,起初他任由大雨淋身,慢慢地跑着穿过了草莓地——他已经浑身湿透了,所以有什么关系呢?而且雨水暖暖的,打在脸上很舒服——后来,他开始快跑穿越树林。南海滩的小路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香杉树,在阵雨中是一个极佳的去处,伊什梅尔想和初枝一道走回家,就算一句话不说也没关系,只要这是她想的。但是,当他在麦可居里的衣场下边看到她的时候,他突然慢下来,以走路的速度跟在后面,保持着五十码的距离。雨声能把他的一切声音都掩盖掉,况且,他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他只要能够看着她就心满意足了,不管是在草莓地里还是当他躲在香杉树段后面看着她收拾家里晾晒的衣物的时候。他决定跟在后面,听着雨水敲打在树上的声音,看着她顺着蜿蜒的小路跑回家。

当小路延伸到米勒湾的海滩的时候——那里有一堵花期刚过的金银花墙,点缀着一些美洲大树莓,还有一些野生玫瑰意兴阑珊地绽放其中——初枝就近穿入香杉树林。伊什梅尔跟着她穿过一个长满蕨类植物的小溪谷,白色牵牛花点缀在森林中。一段倒下的香杉树上缠绕着常青藤,正好像座桥似的架在溪谷上;她顺着它滑下,眼前出现一条与清浅的小溪并行的小道。三年前他们曾经坐着浮木船在这条小溪漂流过。这条小道拐了三个弯,初枝从一段枯木上越过溪流,走到香杉山坡的半山腰,然后钻进了一棵中空的树——他们九岁的时候曾经在这个树洞里一起玩耍。

伊什梅尔冒着雨蹲在树枝下方,盯着树洞入口看了半分钟。他的头发湿漉漉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想弄明白她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他都已经忘记这个地方了,这里离他家足有半英里多远。他回忆起来他们曾经把干苔垫在腿下面,无所事事地坐在树洞里,抬头望着外面。树洞口可以跪着爬进去,但是不能站起来,然而洞内的空间却足可供他们躺在里面。他们曾经和别的孩子一起来这儿玩,把这儿想象成他们的藏匿所。他们用小刀把桤木棍子削尖,作为抵御外敌的武器。树洞里堆着一大堆箭,起初,这是用来对付想象中的敌人的;后来却变为他们之间相互作战的武器。他们用麻线和红豆杉树做成微型的弓,把空心的香杉树作为堡垒,在山坡上跑上跑下,相互射击。伊什梅尔蹲在那里,回忆着他们在这片山坡上玩打仗的情景,他们最终赶走了赛弗斯顿女孩,后来又赶走了今田姐妹;正在出神的时候,他看见初枝在中空的香杉树的树洞口看着他。

他也正好看见她;躲藏已经没有意义了。“进来吧,”她说,“外面湿。好。”他回答道。

进到洞里,他跪在干苔上,衬衫上还滴着水。初枝穿着湿透的夏裙坐在干苔上,采草莓时戴的宽边草帽放在一旁。“你跟踪我,”她说,“是不是?”

“我不是故意的,”伊什梅尔道歉道,“我有点儿不知不觉地就跟着你来了。我本来是要回家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我看到你拐弯儿,然后就……就有点儿不由自主地。抱歉,”他补充道,“我就跟着你走了。”

她摸了摸耳后的头发。“我浑身都湿了,”她说道,“湿透了。”

“我也是。这儿感觉挺好。好歹这儿还是干的。还记得这个地方吗?这儿有点儿熟悉的味道。”

“我一直来这儿,”初枝说,“我到这儿来想事情。没别的人来这儿我几年都没见过别人来。”

“你来这儿想些什么事情?”伊什梅尔问道,“我是问,当你在这儿的时候,都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各种事情。你知道,这就是个沉思冥想的地方。”

伊什梅尔俯卧下来,用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外面的雨。树洞里感觉很私密。他感觉他们在这里面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周围的树壁是光滑的金黄色。令人惊奇的是,绿色的光线居然透过香杉树林照进来了。雨水打在上面的树叶上,也打在剑蕨叶上,每一滴雨水落下来,剑蕨叶都随之颤动。因为下雨的关系,这里显得更加隐秘;没有人会跑到这儿来并发现树洞里的这两个人。

“抱歉那天在海滩上吻了你,伊什梅尔说道,“让我们忘记那件事儿吧。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初枝一开始没做任何回答。初枝似乎并不想回答。伊什梅尔总是想说些什么,尽管老是词不达意,而她却好像具有一种令他无法参透的保持沉默的法门。

她拾起自己的草帽,看着它,眼睛不再看着伊什梅尔。“不要感到抱歉,”她低着眼睛说道,“我并没感到不舒服。”

“我也没有。”伊什梅尔说道。

她仰面躺在他旁边。绿光照在她脸上。他想把自己的嘴贴在她嘴上,并且一直这样保持下去。他现在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做而不必内心愧疚了。“你觉得这是错的吗?”她问道。

“别的人是这样觉得的,”伊什梅尔答道,“你的朋友们,”他说道,“还有你爸妈。”

“你的朋友也会这样吗,”初枝说道,“你的爸妈也会这样觉得吗?”

“你的朋友和爸妈可能这种看法更强烈一点儿,”伊什梅尔说道,“如果他们知道在这儿,在这树洞里……”他摇了摇头,轻声笑道,“你爸爸或许会拿把大砍刀杀了我的。他会把我剁成一块一块的。”

“也许不会,”初枝说,“但是你说得也没错——他会非常生气的。他会生我们俩的气,因为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

“但是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我们只是在说话而已啊。”

“毕竟,”初枝说,“你不是日本人。而我单独和你在一起。”

“这没什么关系。”伊什梅尔说道。

他们在香杉树里并排躺着说话,直到一个半小时过去。然后,他们又一次接吻了。他们觉得在树洞里接吻非常舒服,便又在接吻中度过了半个小时。外面下着雨,身下垫着柔软的干苔,伊什梅尔闭上眼睛,鼻子深深地吸气,全身心地闻着她的气息。他告诉自己,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快乐过,同时他也感到一种痛楚,因为这种快乐真实地发生了,而且不管他将来活多长,都不会再有如此快乐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