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和预计的正好相反,大海浪高·潮急,汹涌澎湃。伊什梅尔经不起大海的颠簸,不得不依赖晕海宁。他从腰间解下水壶,用水吞下两片,松开头盔的带子,越过胶合板船缘望着船外。身下的船摇摆不定,他看见他们的船和左边紧挨着的其他三艘登陆艇一起前进着。他能看见旁边那艘艇里的人;其中一个点着了一根香烟,虽然那个士兵试图用手掌挡着,但烟头的光亮清晰可见。伊什梅尔缩回来靠在装备上,闭着眼睛,用手指堵着耳朵。试着不去想眼前的这一切。
三小时后,他们抵达贝提尔近海处。七点三十分,队形排好后,他们开始坚定地前进,海浪不时地越过船缘,船上每个人浑身都湿透了。小岛如地平线上的一条黑线,出现在视线内。伊什梅尔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贝提尔那边炮火连天,他旁边一个戴了防水手表的人试图测算岛上主力舰炮弹齐发的时间。另外一边的两个人则在抱怨一个叫阿德米拉尔·希尔的管事的人把他们进攻的时间定在白天,让他们没法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能看见海军火力正猛——巨浪之间黑烟从小岛上升起——这对三排的士气开始产生了积极影响。“那些混蛋会一个不剩的,”二等兵哈维断言,“这些五英寸口径的巨炮就够他们受的了。它们会把他们炸得屁滚尿流的”
十五分钟后,他们顺着水流到达塔拉瓦咸水湖湖口。他们超过了两艘驱逐舰——达希尔号和林戈尔德号,两舰都在靠近海滩的海浪中开炮,炮声震耳欲聋,那声音比伊什梅尔听过的任何声音都响。他系紧帽带,并决定不再朝船缘外张望。他抬头看了一下,看见前面远处有三辆两栖战车上了岸。它们都遭到了机关枪的猛烈攻击;一辆掉进了一个弹坑;另一辆被火力击中停了下来。根本没有俯冲式炸弹,B-24型轰炸机也没出现。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趴下,系紧头盔带子,避开火力攻击。伊什梅尔稀里糊涂地陷入了小男孩们梦寐以求的激战关头。他要攻占一个海滩,他是一个海军通讯员,但他觉得自己大便都快拉裤子里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直肠在收缩。
“见鬼,”吉姆·哈维在说,“见鬼,这些混蛋,脑袋净是屎的家伙,可恶,这可不行!”
他们的班长,来自加利福尼亚州伊利卡的瑞奇·欣克尔——他在新西兰将伊什梅尔训练成了一个优秀的下棋搭档——是他们之中第一个牺牲的。登陆艇突然在一块暗礁上拥浅了——他们离海滩还有五百多码的距离——兵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了三十几秒,机关枪的火力在登陆艇右舷被呼啸。“还会有大家伙来的。”欣克尔大声喊道,“我们最好离离开这见鬼的地方。离开这里!离开!我们走吧!”“你先走。有人答道。
欣克尔跨过胶合板船缘,跳进了水里。大家开始跟着他,伊什梅尔·钱伯斯也是。他正费力地将他八十五磅重的装备弄过船触时,欣克尔面部中弹,倒了下去,然后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也被击中了,脑袋顶被打飞了。伊什梅尔将他的装备扔进大海,自己也紧跟着跳进了水里,他在水下待了尽可能长的时间,只偶尔浮出水面透一口气——他能看见小型武器的火光在岸边闪烁——然后又深扎进水里。等他再浮上来时他看见大家——运输兵爆破兵、机枪手、所有人——都纷纷将东西扔进水里,然后像伊什梅尔一样潜在水里。
他和其他几十个海军士兵一起游回登陆艇的后面。海军艇长还站在那里,骂骂啊咧,一边前后来回按压着油门,想让登陆艇从暗礁上脱身。贝委斯少尉对船上不愿下船的土兵大声嚷嚷着。“浑蛋,贝娄斯!”有个人一直说着。“你先上啊!”另一个人叫道。伊什梅尔听出来那是二等兵哈维的声音,他现在有点儿歇斯底里了。
登陆艇遭受到了更多的火力攻击,躲在它后面的那群士兵开始朝岸边转移。伊什梅尔处在那群人中间的位置,压低着身体游过去,试图将自己想象成一具漂浮在贝提尔湖口的毫无威胁的土兵尸体,一具被潮水冲上去的尸体。他们已经到了水只有齐胸高的地方了,有些人还将步枪举过头顶,不停地有人倒在已经被先前牺牲的人的血染红的海水里。伊什梅尔看着他们摇摇晃晃倒下去,看见机关枪的火力抽打着水面,将自己的身体又压低了一点儿。在他前面的浅滩处,二等兵纽兰德站起来跑向防海堤,然后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也朝那边跑去,被子弹击中,倒在浪花中,然后第三个人又朝那边跑去。第四个人,艾瑞克·布里德索被打中了膝盖,倒在浅滩上。伊什梅尔停下来,看着第五、第六个人也中弹了,他前面的人都在往那边跑,他也做好准备,从水中冲了出来。他们三个毫发无损地跑到了防海堤,缩在椰子树原木后面看着艾瑞克·布里德索;他的膝盖已经被打掉了。
伊什梅尔看着艾瑞克·布里德索流着血,像是快死了。他倒在五十码外的海水里用微弱的声音求救。“哦,混蛋,”他说道,“救救我,伙计,快点,伙计,快来救救我,求你们了。”艾瑞克和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一起在德拉瓦尔长大;在惠灵顿的时候经常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罗伯特·纽兰德想跑出去救他,但贝娄斯少尉将他拉了回来;没用的,贝娄斯指出,敌人火力太猛了,那么做只会弄得两个人都活不了,每个人都不吭声地表示同意。伊什梅尔靠着防海堤站直了一点儿;他不打算再跑到海滩上去救受了伤的人,虽然他心里也有点儿想那么做。他能怎么样呢?他的装备已经沉入湖口了。他甚至不能给艾瑞克·布里德索一条绷带,更别提救他的命了。他坐在那里,看着艾瑞克在海水里翻转,脸朝向太阳。他的腿部分浸在水里,但伊什梅尔能清楚地看到其中一条已经断掉,随着波浪漂动着。在伊什梅尔缩在防海堤后面的时候,那男孩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他的那条腿随着海浪漂到了几英尺外的地方。
十点钟,他还在那里,没有武器,也没事可做,和几百个上了岸的、受了伤的士兵一起盘坐在那里。海滩上牺牲的士兵多了许多,受伤的也多了许多,防海堤后面的人试图不去听他们的呻·吟和呼救。然后J连的一个中士,似乎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站到了防海堤的上面,嘴角叼着一根香烟,骂他们是“一群胆小如鼠的人”。他毫不留情地斥责他们,痛骂个不停,说他们就是“等这个战役打完后都应该狠狠教训一通的懦夫”,“为了自己的小命,只知道让别人去冲锋陷阵”,“根本不算个男人”等等,下面的人都求他隐蔽起来,小心丢了性命。他不肯,结果被一颗炮弹炸飞了。中士甚至没时间表示惊讶,就面朝下扑倒在沙滩上。没人再说什么了。
一辆两栖战车终于在防海堤上弄开了一个缺口,几个士兵开始从那里通过,立刻全部阵亡。伊什梅尔被招去帮忙将一辆油驳弃置在贝提尔、陷入沙里的半履带式装甲车挖出来。他跪在地上用挖壕沟的工具挖,他旁边的那个人倒在沙滩上昏了过去,头盔滑到了脸上。K连的一个通讯兵在防海堤旁打开无线电装备,正冲着里面大声呼叫着,但他抱怨说,近海处战舰炮火齐鸣,他连噪音都听不到,根本联系不上任何人。
到了下午,伊什梅尔意识到,从海滩迎面吹来的甜丝丝的气味是死去海军士兵的气味。他呕吐了,然后喝掉了水壶里最后一口水。就他所知,他那个班已经没别的人还活着了。过去的三个多小时里,他没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一队运输兵带着补给来了防海堤这边,他拿到了一支卡宾枪,一包子弹和一把刀。他解开头盔系带,坐在防海堤下,擦拭着那支卡宾枪——里面净是沙子——在当时的情形下尽可能地清理着它。他就那样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扳机触发器,拉着衣服一角擦拭着,新一拨儿的两栖战车登上了沙滩,遭到了迫击炮的轰击。伊什梅尔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士兵们冲出来,然后倒在沙滩上——有的牺牲了,有的受伤了,有的边跑边尖叫着。他低下头,不愿再看,继续清洁自己的卡宾枪。四小时后,夜色降临,他还在那里,蜷在同一个地方,手里拿着卡宾枪,砍刀插在挂在腰带上的刀鞘里。
一个上校带着随从来到海滩,督促军士和下级军官重整各班。晚上九点,他说——离现在不到二十分钟了——这儿的每个人都必须冲出去;任何滞留不前的人都将依军法处置;是时候像个真正的海军一样冲锋陷阵了,他补充道。上校继续向前走,K连的迪欧珀少尉问伊什梅尔他是哪个班的,他这么一个人在防海堤这样挖是想干什么。伊什梅尔解释说他的装备在越过登陆艇船缘的时候丢了,他旁边的人不是牺牲了就是受伤了;他不知道班里其他人都在哪里。迪欧珀少尉不耐烦地听了,然后让伊什梅尔在防海堤边挑个人出来,然后又让他挑了一个,然后又挑了几个,直到加上他自己足以组成一个班,然后让他去弗里曼上校在那辆被埋在沙里的半履带式装甲车旁边临时设立的指挥所报告。他说他没时间废话。
伊什梅尔向二十几个小伙解释了情况,才召集了一个班。有个士兵让他滚一边去;另一个说腿受伤了动不了;还有一个说一会儿就来却一直没有动。突然有枪火从水面射来,伊什梅尔推测有一个小日本的狙击手泅水出来,正在用湖口一辆被摧毁的两栖战车里的机关枪朝这边开火。防海堤已经不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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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压低身子沿着防海堤一直走下去,一边快速地和人们说上一两句,最后,他遇上了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他正趴在椰子树原木上开枪还击呢,他枪举得高高的,头压得低低的。“嗨,”伊什梅尔说道,感谢上帝。”
“钱伯斯,”厄内斯特说道,“去他的耶稣基督。”
“大家伙儿都在哪儿?”伊什梅尔问道,“杰克逊和其他人怎么样了?”
“我看见杰克逊中枪了,”厄内斯特答道,“爆破和排雷班的那些人上岸的时候全被打死了。还有沃尔特。”他补充道,“还有吉姆·哈维。还有海基斯那个家伙。我看见他倒下去。还有姆瑞和博林,也中枪了。他们在水里就都中枪了
“欣克尔也是,”伊什梅尔说道,“还有艾瑞克·布里德索——他的腿被炸断了。还有费兹——他是上岸之后牺牲的,我看见他倒下去。贝娄斯没死,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还有纽兰德。那些家伙都在哪呢?”
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没有回答。他拽了一下头盔的系带,放下手里的卡宾枪。“布里德索?”他说道,“你确定?”
伊什梅尔点点头。“他牺牲了。”
“腿炸断了?”厄内斯特追问道。
伊什梅尔背靠着防海堤坐了下去。他不想再谈论艾瑞克·布里德索,也不想再想起他死时的情景。很难说在这样的时候谈论这些有什么用。很明显,没有任何意义。从登陆艇在珊瑚礁上搁浅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他都不愿去想起。他发现自己现在似乎陷入了某种湿漉漉的梦境,梦里的事反复重演。他在防海堤旁挖掘,过一会儿发现自己又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发现自己还在防海堤下挖着。有时候情景一闪,他能看清自己手里的具体细节。他又累又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集中精神,他体内的肾上腺素正在耗尽。他想活下去,他现在只知道这一点,别的什么都不清楚。他想不起来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他为什么会入伍,参加海军来这里作战,这到底有什十么意义。“是的,”他说,“布里德索死了。”
“见鬼。”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骂道。他踢了两下防海堤里的第一条原木,然后又踢了第三下、第四下。伊什梅尔·钱伯斯转过身。
晚上九点,他们和其他三百人一起越过防海堤。他们遇到了正前方饱经摧残的棕榈树林中迫击炮和机关枪的攻击。伊什梅尔没看见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中枪;他是后来才知道的,通过问别人才知道,厄内斯特被发现头部被炸出了一个像男人拳头大小的洞。伊什梅尔自己左臂也中枪了,正中二头肌中央。子弹穿过时肌肉被扯伤——只是一颗南部 [4] 机关枪射出的子弹——骨头碎成了上百块,刺进了他胳膊上的神经,血管和肌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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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小时后,他醒过来,发现两个医务人员跪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身边,那人似乎是被击中了头部,脑浆从头盔下流出来。伊什梅尔在那个死人后面接受手术,他服过镇痛剂,还有他腰间的医疗箱中有一卷纱布。他将胳膊包了起来,靠身体的重量压住止血。“好了,”一个医务人员告诉伊什梅尔,“我们的担架队正在朝这边来。沙滩安全了。一切都好了。我们会用船把你运走的。”
“该死的小日本。”伊什梅尔说道。
之后他便躺在离贝提尔七英里远的大海上不知道哪艘船的甲板上,一排排伤员中间躺着的一个小伙儿,他左边担架上的一个小伙儿则因子弹穿透了他的肾而死去了。另一边是个长着龅牙的小伙儿,他的大腿处被子弹打中,血染红了他的卡其裤子。那个小伙儿没法说话,弓着背躺在那里,急促微弱地呼吸着,每隔几秒便机械地呻·吟一声。伊什梅尔问他是否还好,但他只是接着呻·吟。十分钟后,就在救护人员过来抬他去做手术之前,他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