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拍打着法院审判室的窗户,将窗框摇撼得咔咔直响,窗玻璃要碎了似的。三天三夜了,坐在旁听席上的市民们听着风对他们的房屋肆虐,在他们艰难地往返法院的路上从耳边呼呼刮过。他们完全不能适应它。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年春天泥土解冻、雨量稳定时吹过小岛的海风,但是这种强度的风,这么刺骨的寒冷和猛烈,对他们来说还是陌生的。他们想不到一场风可以连续刮上几天,它让他们变得急躁。雪是一回事,它只顾往下落,但暴风的呜鸣哀鸣,吹在他们脸上时的刺痛感——每个人潜意识里都希望它能别刮了,给他们点安宁。他们已经厌倦了老是听到它。
被告宫本天道在关押室里一点儿也没听到过这风,一丝动静也没听到过。他丝毫不知外面的暴风雪,除了当阿贝尔·马丁森领他走上楼梯——手上套着手铐去菲尔丁法官的审判室——走到光线昏暗的审判室一楼时,他才感觉到风正在摇撼这整栋建筑。透过每层楼梯井的窗户,他看见雪花从阴沉沉的天空飘落,随风乱舞。过了七十七个没有窗户的日子,这冬季风暴中冷冷的、又柔柔的天光也令他颇感欣慰。昨晚天道是裹在层层毯子中度过的——混凝土的关押室格外寒冷——他来回走动取暖,却还是抖个不停。奉命在夜间看守他的人——一个叫威廉·司登森的退休锯木匠——将近午夜时分用手电筒照了照他,问他是不是还好。天道问他再要些毯子和一杯茶。“我去帮你拿,”威廉·司登森答道,“但是,老兄,要不是你给自己惹上这样的麻烦,我们两个就都不用在这儿受罪了。”
天道也这么想,这麻烦真是拜他自己所赐。两个半月前,内尔斯·古德莫德森来找他,下了一局棋之后请他告诉他实情,但他却重申了自己已经对莫兰治安官说过的那个谎言:坚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结果他的处境便更糟了。是的,他和卡尔·海因谈过那七英亩地,是的他和埃塔·海因吵过架,是的,他去找过奥莱。不,九月十五日夜晚他在船舰湾没见过卡尔。他不知道卡尔的事是怎么回事,也没法向任何人提供解释,关于卡尔的溺水身亡他一无所知。他,天道,那天晚上一直都在捕鱼,然后就回家睡觉了,就是这样。他能说的就只有这些。
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开始对这个回答是满意的,似乎也相信了他的话。但是第二天上午,他又来了,腋下夹着一个黄色的法律文件簿,嘴间叼着根雪茄,在天道的床上坐下。雪茄的烟灰落在他膝盖处的裤子上,但他似乎不介意,也许是没看到,天道为他感到难过。他的背已经有点儿驼了,手在颤抖。“警察的报告,”他叹了口气说道,“我看了,天道。从头到尾都看了。”
“上面说些什么?”天道问道。
“说到了一些令我很担心的事实。”内尔斯答道,从大衣口袋中抽出一支钢笔,“希望你别介意,我想再一次请你告诉我实情。可以吗,天道?将一切从头到尾再告诉我一遍好吗?关于那七英亩地的事,等等。发生过的一切。”
天道走到关押室门口,目光投向外面。“你不相信我告诉你的,”他平静地说道,“你认为我在撒谎,是不是?”
“你鱼叉上的血迹,”内尔斯·古德莫德森答道,“他们拿到安纳柯蒂斯去化验了,和卡尔·海因的血型相符。”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天道说道,“我告诉过治安官,我现在再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一件事,”内尔斯用笔指着天道接着说道,他们在卡尔的船上发现了你的一根系缆绳。和你船上除了那根新的之外的其他几根系缆绳吻合。这个也写在报告里。”
天道“哦”了一声,却没说别的。
“知道吗,”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说道,“如果不知道真相,我是帮不了你的。岛县治安官在离奇死亡的渔民船上发现了你的系缆绳,这些该死的证据我都告诉了你,但你却只有一个‘哦’来回答我,单凭这个我没法重构案情。如果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哦’,我能帮你什么忙呢?我要怎么来帮你呢,天道?你得将一切都坦白告诉我,唯有如此。否则,我帮不了你
“我已经将实情告诉你了。”天道说道。他转过身,面对着他的辩护人,一个独眼、双手哆嗦的老人,他是被指派来替他辩护的,因为他,天道,拒绝花钱雇请律师来替他辩护,反驳公诉人的观点。“我们谈过我家的那块地的事情,几年前我和他妈妈吵过架,我去找过奥莱,也找过卡尔,就是这样。我要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系缆绳呢?”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追问道,“系缆绳和鱼叉上的血迹呢?我——”
“我也没法解释,”天道坚持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内尔斯点点头,盯着他,天道和他对视着。“知道吗,你可能会被绞死。”内尔斯坦言以告,“如果你不打算说出真相的话,世上没有哪个律师能帮得了你。”
第二天早上内尔斯又来了,带来一个马尼拉文件夹。他抽着雪茄,胳膊下夹着那个文件夹,从关押室的这头一直走到那头。“我把治安官的报告给你带来了,” 他说道,“好让你看看我们面对的情形。问题是,一旦你看了这个,你也许又会编出一个新故事——你也许会装出打算对我坦相告的样子,实际上却编出一个更有可信度的谎言。等你看了这份报告,天道,你就能编造一些和它相符的谎话,而我就只能靠那个去替你辩护了,因为我别无选择。我不喜欢这样。我宁愿事情不是那样。我希望我能相信你。所以在你看这里面写了些什么之前,你还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在我面前为你自己开脱吧。将你一开始就应该告诉治安官的真相告诉我,趁现在还不算太晚,趁真相还可能还你自由。趁现在说出真相对你还有一些好处。”
开始,天道还是沉默不语。但随后内尔斯将那个马尼拉文件夹扔到他床上,走到他面前。“是因为你是日裔,”他淡然说道,语气是陈述而不是询问,“你觉得因为你是日裔,所以反正没人会相信你。”
“我有理由这么觉得。或许你已经忘了,几年前,政府觉得我们中没有一个信得过的,所以将我们全部驱逐。”
“是有这事,”内尔斯说道,“但是——”
“我们奸诈狡猾,”天道说道,“不能相信日本佬,不是吗?整个岛上充满了这种强烈的情绪,古德莫德森先生,他们嘴上没说出来,但在心里却一直都是厌恶的。他们不买我们地里长出来的草莓,不和我们做生意。还记得吗?去年夏天还有人用石头砸住田家暖房的玻璃。好了,现在有个大家都挺喜欢的渔民死了,溺毙在自己的渔网里。他们当然会认为必然是个日本佬杀了他。不管真相如何,他们只想看到我被纹死。”
“还有法律呢,”内尔斯说道,“法律会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你有权利得到公正的审判。”
“把真相告诉我,”内尔斯说道,“趁现在还不晚,告诉我真相吧。”
天道叹了口气躺倒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真相,”他说,“要说清楚并不容易。”
“没关系,”内尔斯说道,“我理解你的感受。虽然有些事情是事实,但也有一些是没有发生的。我们要说的正是这个。”
对天道来说,一切就像一个错综复杂的梦,雾气迷蒙。静寂。在暗无天日的关押室,他反复回想,最小的细节也变得清晰,一字一句都回在耳群。
事发的那个夜晚,时近黄昏,他查看过海岛人号的发动机油,动作娴熟地给卷网机上好润滑油,准备起航去船舰湾。据他所知,船舰湾已经连续两晚让渔民又累又开心了。他从拉斯·汉森和简·索伦森那儿听说的,于是便决定去船舰湾捕鱼。他们说,那里银鲑鱼翻滚着随潮水大群大群地游来。退潮的时候也有鱼,只是没有涨潮的时候那么多。天道希望涨潮的时候能捕个两百条,或许退潮的时候还能再拉上百来条,如果他幸运的话——他知道,运气,正是他所需要的。前一个晚上,在艾略特海岬只够勉强收回成本。他只打到十八条鱼,黑暗中还不慎将网下在了岛边一大片迷宫般的海藻边了。潮水将他拖进了海藻丛中,他怕扯坏渔网,浪费了四个小时才脱身。所以,今晚,他必须好好干。他需要运气相助。
黄昏时分,天色渐暗,他驶出海港,向开阔的水面驶去。站在海岛人号舵前的有利位置上,他能看见圣佩佐岛上郁郁葱葱的香杉树、连绵高耸的山峦、白浪翻滚的海滩,潮水如练,水雾渐起。月亮已经从岛后升起,就挂在小艇港口的大峭壁上——一轮弯月,苍白、模糊,像天空飘过的缕薄云一样轻飘透明。天道开着收音机,看了看晴雨表;还算平稳,尽管听说今天天气恶劣,预报还说北部乔治海峡那边会有雨夹雪。他再抬头时,一群海鸟正四下里飞散,灰色的身影从百码开外的浪尖飞起,盘旋而上,然后又像斑头海番鸭一样从海浪表面掠过,只是像斑头海番鸭,但是斑头海番鸭不可能这么多——他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鸟,也许是海鸠,他分辨不出来。他掉头往港口驶去,迎着普罗维登斯号,都是往船舰湾去的船:足有半支舰队在往那儿去。半支舰队开在他前面,奔向那片作业区,船后掀起银白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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