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那个蓝工装,央金就清醒多了。
对于清醒过来的央金来说,在林子里行走,就像是自己在自己心里行走一样。一进入林子,光线就黯淡下来。那些若隐若现的小径在她眼中都清晰无比。这条小径与那条小径汇合之处,或者说,是脚下的小径又分出新的小径的地方,她只稍稍停留一下,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老辈人说过,在这样的时候,可以问草,也可以问停在树上的鸟。她确实看见了草,也在停留的时候,看到了很端庄地停在树枝上等她发问的鸟。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一路上,她奔跑不停,额头上、身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汗水。这些汗水把她肌肤的味道带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山林里头野兽身上才有的那种生动的味道。她呼哧呼哧大喘着气奔跑、跳跃,浑身发热的时候,就脱下了外衣。她忘记了,里面的小衣已经在刚才的游戏中被蓝工装剥掉了。她把外衣提在手上,赤·裸着上身,饱满的乳··房在身上跳荡不已。
她觉得内心轻盈,像一个林中的精灵。但她那么肉感的身子,看上去更像一个刚刚成年的小母兽。
她都没有想到那么快就遇到了老魏。那是在一片林中草地上,她什么都没有觉得,就冲进了林中草地,奔跑的人关注的只是脚下若断若连的蜿蜒小径,而不是两边的风景。她只觉得一下就闯进了一片炫目的光亮中间。然后,是很多人一声惊叹,像一堵透明的墙陡然而起,立在她面前。
她看见了草地中央那些身背重负的人,看见了一张汗涔涔的脸,看见了他们惊异的表情。这种表情,让她一低头就看见自己饱满的乳··房。她自己惊叫一声,双手捂在了自己双眼之上。
央金就这样惊叫着冲进了人群才收住了脚步。
老魏和他的人都转过身子,把眼睛望向天空。
机村的人们却开心大笑,然后,央金自己也大笑起来。直到格桑旺堆说:“笑够了,就穿上衣裳。”
央金才把衣裳穿上。
格桑旺堆说:“好久都没有听到这么开心的笑声了。好姑娘为何而奔忙。”话说到一半,格桑旺堆用的已经是机村人十多年没有再听过的藏戏里带韵的文雅腔调了。
但央金不懂得这个,她又喘息了一阵,喘匀了气又吃吃地暗笑了一回,才说:“那个人派我给老魏送信。”
老魏表情本来就一本正经,读那信时,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看完,他挥动着信纸,在草地上踱了几步,又把信看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说:“央金,格桑,你们陪我赶快下山。其余人原地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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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金说:“我要喝水去。我口渴。”
“你,还有汪邦全工程师,干了一件大事,所以,你不能动,等着。听见没有?等着。”
她说:“我们是两个人,不是三个人。”
老魏不耐烦地说:“什么两个人三个人,傻姑娘,等着吧。”转身就拉着格桑旺堆钻进指挥部帐篷里去了。
央金掐着指头又算了一遍。汪邦全工程师,六个字,汉人名都是三个字,六个字不就是两个人吗?她想想也就明白了。因为看来这件事是好事,所以,老魏把他自己的名字也算上了。但想想又糊涂了。老魏,老魏,他的名字是两个字,那么那个人是谁呢?
不一会儿,里面果然出来人传她进去。进去还没有站定,铺着地图,放着电话的大桌子后面,那个领导抬起头来,亲切地笑了一下:“你就是那个送信的女民兵吗?”
格桑旺堆一脸笑容说:“是,她叫央金。”
领导说:“哦,央金,是你送的信吗?”
央金拼命点头。
“这信是谁写的?”
央金脸红了,有些扭捏地说:“他。”
“他?”
老魏赶紧站出来:“就是汪邦全工程师。”
央金赶紧说:“不是两个人,是一个人。”
领导想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说:“好,好,小姑娘很单纯很可爱嘛。”然后,他把脸转向了格桑旺堆,问:“那个地方真有一个湖吗?”
“有。”
“好,那就依汪工程师的建议,炸了它!兵来将挡,火来水淹!好计!咦,工程师怎么在伐木队里?”
“反动权威,打倒了。”
领导挥挥手:“这个人我知道,新中国自己的大学生,有什么错误也是人民内部矛盾。现在,我宣布,这个人火线解放!”
老魏抓住机会:“我也是人民内部矛盾。”
领导背着手沉吟了一阵,话却很有分寸:“我们注意到你这一段工作主动,表现不错。”领导又指着格桑旺堆说,“对你的处理可能重了一些,但你要想得通,要总结经验教训。”
格桑旺堆嗫嚅半晌:“你们是说,要把那湖炸了?”
领导用指关节敲着地图,没有回答。
“不能炸啊,那是机村的风水湖,是所有森林的命湖。这湖没有了,这些森林的生命也就没有了。”
领导一拍桌子:“什么鬼话!下去!”
格桑旺堆不动,老魏去拉,他还是不动,好几个人一齐动手,把他推到帐篷外面去了。
老魏小心说:“机村人就是这样认为的,消息传出去,他们可能会……”
“可能会,可能会,可能会什么?专政工具是干什么的?!你还是派出所所长,说出这种话来的人,能当派出所所长吗?”老魏低下头,不再多嘴了。接下来,领导宣布,依照汪工程师的建议,所有打防火道的队伍,上移到湖泊以上的地段,马上成立前线指挥所,地点就在爆破实施点。领导自己亲任前线指挥所的指挥长,央金的蓝工装是前线指挥部的副指挥长,老魏任联络员,领导说,“等等,还有本地那个民兵排长,也是联络员,机村人再神啊鬼的,出了问题,我就找你们两个是问!”
格桑旺堆出了帐篷,却不敢离开。但人们风风火火行动起来的时候,早把他忘记了。只有央金走到他身边,说:“我看见你的熊了。”
格桑旺堆叹了口气,说:“看来,我跟它,我们这些老东西的日子都到头了。”然后,他头上的汗水慢慢渗了出来。肚子里,什么东西又纠结夹缠在一起,疼痛是越来越频繁了。他说,“我估摸着,它该来找我了。”
肚里的那阵绞痛又过去了,格桑旺堆这时却很想说话,而央金恰好又在身边,于是他说:“知道吗?多吉死了。”
“多吉不是抓走了吗?”
“他回来了,可是他死了。”
“你看见他了?”
“我看见他回来,那时他还活着,他说他要救机村,后来就没有再看见他了。”
“你没看见他死?”
“没有,但我知道。”
“你没有看见,就是不知道。”
格桑旺堆说:“是啊,也许他还没有死,只是要是死了呢?”然后,他就神情恍然地走开了,央金呆在原地不动,所以接下来,他咕咕哝哝说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见。他说:“也许他还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机村有人去看他一眼,也许,他睁着眼睛没有闭上,等着机村的乡亲去替他合上。那个人就是我了。也许,我的熊还等在那里,它会说,老伙计,林子一烧光,我就没有存身之地了,只好提前找你了结旧账。”
格桑旺堆就这么一个人咕咕哝哝地念叨着,恍恍惚惚地迎着大火烧来的方向出村去了。
与此同时,从指挥部里分出一干人,结成大队,带上电台、地图、军用帐篷、马灯、手电、信号枪、步枪、冲锋枪、手提喇叭、行军锅、粮食、罐头,往色嫫措去了。同时,口哨㘗㘗吹响,红红绿绿的三角旗拼命摇晃,一支支队伍也接到了最新命令往湖泊上方转移。片刻之间,除了指挥部里的电报机还在嘀嘀嗒嗒响,几个大灶头上还炉火熊熊,平底锅里翻出一张张烙饼外,热闹了好多天的机村,机器轰鸣、人满为患的机村立即变得空空荡荡。风,旋起一股股尘土,吹动着五颜六色废弃的纸张,在帐篷间穿行。有时,风还在帐篷里出来进去,进去出来,使帐篷不断鼓动,发出的声音,好像一个巨人在艰难喘息,或者是一群巨人同时此起彼伏地艰难喘息。
央金跟着大队上山时,还回过头,往村口那边看了看。她没有看见格桑旺堆的身影,心里掠过一点隐隐的不安。但队伍里激越的气氛,很快就感染到她。她的心兴奋地咚咚跳动起来。更何况,领导还把她叫到身旁,问她关于湖泊的情况。
领导说:“那个湖里应该有很多水吧。”
她说:“很多很多。”
领导问:“湖里有鱼吗?”
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你听人说过里面有鱼吗?”
她还是摇摇头:“都说里面有一对金野鸭,保佑机村和森林的金野鸭。”
老魏扯一扯她的袖口:“这是封建迷信!”
领导说:“对,这是封建迷信,新时代的青年不能相信这个。”
央金挺挺胸膛,说:“我向毛主席保证,破除封建迷信!”
山路越来越陡峭,领导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气,不再说话了。领导一不说话,央金就想起传说中湖里的金野鸭,心里就觉得有些害怕。刚刚提高了一下的觉悟,立马又降低了。
半路上,遇到索波带了村里一帮行动利索的年轻人来接应,把所有人大包小包都放在了自己的背上。领导喘得说不出话来,用力拍拍索波的肩头。索波就雄赳赳地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央金追上了他,问:“湖里真的没有金野鸭吗?”
索波翻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央金再问,索波说:“你见过吗?我没有见过。”央金觉得索波讲出了一个很大的道理,被另一个男人引走的柔情又回来了,她放低了声音说:“要是真有野鸭,全村的人就恨死我了。”
索波从牙缝里逼出咝咝的冷气:“你害怕了?你要是害怕,就母狗一样撅起屁股让他干就是了,带那个杂种到湖边去干什么?”
央金都要哭出来了。
但索波还不肯放过她:“那个人那么干净,你是不是觉得要把自己洗干净了才配得上他?”
央金的泪水立即就涌出眼眶来,但索波依然穷追猛打:“大火一过,这些人都会离开,那个人答应了带你离开吗?要是没有,你这样的下贱货,在机村是没有人要了。”
央金就这么一路哭着,到了湖边。这时,她都要骂自己是一个贱货了。她一看到蓝工装,就赶紧给他铺排吃的。这个男人一看就是不经饿的,她怕这个白净脸的男人已经饿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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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么忙活的同时,也感到背心发凉,不用回头,也知道索波用怎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更让她心里发凉的是,从始至终,蓝工装都没有正眼看他一下。吃完东西,他一拍双手,把食物的碎屑,还有一个姑娘美好的情意都拍掉了。他看看她,对索波说:“这里的事情她也插不上手,还是派她到原先的队里去吧。”
央金离开的时候,眼里旋转着泪水。索波要过她,但没有喜欢过她。从前她跟村里别的年轻人相好的时候,甚至她跟一个给万岁宫拉桦木的卡车司机相好时,索波都毫不在意。所以,她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眼下的事情却这么在乎。她更不明白,蓝工装对她变脸,只是在这转眼之间。她回过头来,不知道想再看一眼的是这两个男人中间的哪一个,但泪水迷离,她连一个都没有看见。
如果湖水里的金野鸭是一种美好向往,那她心里的金野鸭不知怎么也已经远走高飞了。
现在,她相信湖水里曾经有过一对金野鸭,也相信,这对金野鸭,也在机村人最需要它们佑护的时候,真的悄然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