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来了。
早起的人发现一行深深的脚印,穿过村子,走向了村外。
这行脚印是达戈留下的。达戈在这天早上悄悄离开了机村。机村没有人太在意他的去留,他才走没有几天,人们说起他的时候,已经当成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了。他的故事正慢慢与那两座叫做达戈与色嫫的山峰的爱情故事重叠起来。只有我跟达瑟常常去看看他的房子,他在房门和窗户上都钉上木板。风吹在窗洞里,呜呜作响。
达瑟蹲下身子,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他说:“我起来了。”
我说:“你起来干什么?”
达瑟笑起来,猛一下站起身子,达戈这堡垒般建筑上高高的窗户就在我眼前了。从窗户缝里望进去,被那些猎获物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已经空空荡荡。
我问达瑟:“他真不回来了?”
他说:“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房子里没有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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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他不想回来了吗?”
达瑟却问我:“他回来干什么呢?”
我当然答不上来。于是,我学着达瑟的派头,耸动一下肩膀。
他笑骂道:“妈的,这个家伙。”
这是一句没有什么意思的话。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没有热量的阳光落在我们背上,脚下的积雪咕咕作响。我们抬眼去看达瑟的树屋。树屋顶上压着雪,拦杆边挂着晶亮的冰凌。屋子前那些曾经满树繁花的野樱桃只剩下光秃秃的黝黑枝杈。
经过树屋下面的时候,我又说:“要不要上去看看。”
“那些书也像熊一样冬眠了。”达瑟轻声笑着,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我用达戈的皮子把那些书紧紧包裹起来,它们暖和着呢。那个傻瓜,他走时都忘了向我讨他的皮子了。”
“他是想送给你吧。”
“你认为除了色嫫姑娘,他会送给别人东西吗?”
他又问了我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这个家伙,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从来不能像别的读书人那样解答别人的问题,他的本事是问出谁也无法回答的没头没脑的问题。
我说:“你读的书跟别的人不一样吗?”
他伸出双手,摇晃一下我的肩膀,说:“嗯,你在考虑有意思的问题了。”
达瑟依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这个冬天,一场又一场的雪下得铺天盖地。山峰、沟谷、河流和田野,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晴天,大风从山峰之间那些豁口中直扑下来,打着旋,把落地的积雪重新扬起,天地间苍茫一片。过去风被四野的森林遮挡,冬天的记忆,就是落在雪野上没有热力的明亮阳光。现在,大部分森林都被大火吞噬了,大风就直扑向谷底的村庄,静谧的冬天变得无比狂暴。
变化的还不只是天气,对猴群的屠杀使机村人突破了最后一点禁忌,人心也变得更加狂暴了。失去森林庇护的动物们只好下到村庄附近来搜寻食物。大人们对付大的家伙,我们这些小孩子欢天喜地去对付那些成群结队的松鸡。饥饿驱使着它们急急忙忙地下山来了,我们只要在早已设计好的地方,扔上一些脱粒干净的麦秸,它们就急不可耐地扑上来了。这时,孩子们大呼小叫地倾巢而出,扑向被包围的松鸡。这些松鸡退化的翅膀,只能往下飞行。要向山坡上逃命,就只能靠那两只纤细的双腿了,而这两只腿,怎么能跟我们修长结实的双腿赛跑?
何况这一年,充足的食物使我们的双腿充满了力量。没有任何来由,我们都在满地奔跑,更不要说眼前奔跑着这么多惊惶失措的猎物了。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疯狂地奔跑。扑面的冷风灌进嘴里,灌进胸口,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眼前,雪地中间,松鸡尖叫着,伸出没有实际用处的翅膀拼命逃窜。我紧跑几步,腾身扑了下去。雪尘和着鸡毛飞溅而起,松鸡却嘎嘎惊叫着蹿了出去。这是我们这些野蛮的孩子所喜欢的刺激的游戏。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奔跑,扑腾,看着松鸡绝望地奔蹿,心里充溢着强烈的快·感。最后,松鸡终于被扑在身子底下了。我的手指穿过茸茸的羽毛,抓住了松鸡瘦骨伶仃却又十分温暖的身子。
紧抓着扑腾不已的松鸡站起身来,看见青碧的天空在它突出的大眼中旋转,手掌心中,是那颗惊恐的小心脏在飞快跳动。这跳动从手心传到心房,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加快了跳动。然后,你就听到自己疯狂的叫声响起来,然后,不知是声音还是寒气,玻璃一样破碎了,落在雪地上。再叫一声。依然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碎裂。最后,大家玩累了,就把松鸡脖子像拧一段绳子一样拧上两圈。那东西就在你手里剧烈挣扎,痉挛,战栗,最后一切都静止下来。松鸡大眼睛上粉红色的眼皮垂挂下来,遮住了倒映在眼球上的天空与冻云。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大了起来,双手却颤抖不止。
这个时候,如果达瑟在场的话,他就会抓住我颤抖不已的双手,说:“你是想吃它的肉吗?”
至少这个冬天,我并不想吃自己亲手杀死的这只瘦骨伶仃的野鸡的肉。
“那么,你是想把它们的羽毛织成衣裳?”
雄松鸡的羽毛确实漂亮,但用羽毛织成的七彩大氅只有传说里的神仙才穿过。所以,我依然摇头。
这个只提出问题的家伙说:“那你杀死它们就只是为了好玩?”
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而且也有点像其他人一样,觉得他真是一个讨厌的家伙。我手里提着身子迅速僵冷的松鸡离开了他。他仍然站在雪地中间,紧皱着眉头,思索自己提出的那该死的问题。使他显得更为可笑的是,他自己好像也想不出来这些问题的答案。
要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达戈没有离开,我就可以提着刚刚杀死的松鸡,向他炫耀一番了。可他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上一声,就离开了我们,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该死的达瑟,使我对伙伴们烤食的野味失去了胃口,他该死的问题常常使人失去快乐。
母亲缝补我破烂的衣服时,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狠狠地说:“孽债。”
打完补丁,缝完最后一针,用牙把线咬断,吐出嘴里的线头,她又狠狠地说:“呸!孽债!”
母亲不开心时,总是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债务关系是因为前一世的因果造成的,而不是现在我硬从她那里拿走了什么东西。所以,她也有爱我的时候。这时候,她就把我摁在怀里,不断的亲吻弄得我腮帮子湿漉漉的:“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老天啊,你看,你让他长这么大个脑袋,一双眼睛转个不停,我孩子的脑袋一刻不得休息,真是可怜!”
她说:“告诉我,孩子在脑袋里想些什么?”
“你不再把我的脸弄湿我就告诉你。”
又一个湿湿的吻贴到脸上:“快告诉我!”
我坐直了身子,把脸上的唾沫擦掉:“阿妈你说,我跟达瑟也有孽债吗?”
母亲柔软的眼光一下子变得凶狠了:“他欺负你了?”
我笑了,骄傲地说:“他是我的朋友!”
母亲又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他做的事情我们不懂,是不是天降慈悲,让你可以懂得啊!”
我就在这个时候提出了我的问题:“阿妈你老说孽债,我是不是跟他也有孽债啊?”
这次,母亲的亲吻弄湿了我的额头:“这个可怜人他让你想他那些谁都不懂的事情了?”
我咯咯地笑起来:“他假装考我,可我知道,他自己也不懂得那些问题!”
“你就好好跟他玩,那些问题让他自己去瞎琢磨好了!”
母亲并不知道,我不能做到的正是这一点。我不太快乐的原因也在这里。达瑟提出的那些问题,总像小兽一样蹲在我脑海里。我睁开眼睛,能够感到它们沉重的分量,闭上眼睛,见到它们得意地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一副得意的神情。达瑟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不该杀死那些猴子,却偏偏要对它们痛下杀手。”
当时他责问达戈:“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猴子?难道你不知道……”
达戈阴沉着脸:“你给我闭嘴!你以为就你聪明?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该杀死猴子?告诉你,我们知道!每一个动手的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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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问题就定型了:“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不该杀死那些猴子,却偏偏要对它们痛下杀手。”
面对这个问题,达戈气得面孔紫涨,手脚哆嗦:“闭嘴,你这个故作高深的愚蠢家伙!”
达瑟对达戈的过激反应显露出吃惊的表情,口气依然不紧不慢:“那为什么聪明的人尽干愚蠢的事情,愚蠢的人却问出了聪明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当然也没有人回答。没人愿意回答的问题都成了一些小兽钻到我的脑海里蹲伏下来了,使我行走的时候,越发显出惹人耻笑的老成样子了。想想看吧,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背着手,脑袋向前深深地低垂着,一步一陷,在雪地里行走是怎样的情景吧。
我下过很多次决心,不再理会达瑟了。我不理他,他是绝对不会来找我的。这个冬天,大人们用枪,用猎狗,用各种套子与陷阱对付饥饿的野兽,孩子们都在雪地里玩追逐、屠戮松鸡的游戏。经过这个冬天,每个人的心肠都变硬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几丝刀锋一样冷冰冰的凶狠。所以,我还要去找他,因为他的眼睛里没有凶光。他的眼光迷茫,惆怅,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并不直接呈现温暖,却又让人感到丝丝的温暖。
玩了一个冬天追杀松鸡的游戏。再去找他的时候,冬天已经快过去了。中午时分,升到天顶的太阳已经有了相当的热度。地上的积雪开始往下塌陷,雪的下面,是融化的雪水涓涓流淌。冻僵的原野与树木开始散发出生命存在的气息。我打了一个嗝,然后我闻到自己体内喷射出来野兽尸体的味道。一个冬天,机村人杀了那么多野兽,吃了那么多野兽,以至于自已都像是变成了野兽。好在此时我正行走在太阳底下,强烈的太阳光芒正一点点把身上这种可怕的味道驱散。
这一天,我没有找到达瑟。
我蹚过积雪,一直找到了他的树屋底下。四野里静悄悄的,树下的雪地里,只有我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树屋檐口上挂着的长长冰凌往下滴答着硕大的水滴。树屋下横斜的大树枝上,蹲着两只乌鸦。它们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莫测高深地看着树下的我。
我说:“我找达瑟。”
它们并排蹲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说:“看见我的好朋友达瑟了吗?”
他们伸开翅膀,叫了两声:“哇!哇!”
乌鸦唤来了风,风摇动树上的积雪,纷纷飞扬起来的雪被阳光照得透亮。我望望树屋对面堡垒般的房子,依然了无生气,房顶上有一块地方,被厚厚的积雪压得塌陷下去了。有句谚语说:“没人住的房子好比没人爱的姑娘。”达戈离开仅仅一个冬天,这房子就显出一副被遗弃多年的破败相了。
回家路上,我遇见了美嗓子色嫫。她包着一块鲜红的头巾,头巾的一角,不时被风轻轻地掀起。在机村,只有她,每一天都精心梳洗,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她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慢慢走近。我想,她肯定希望我跟她打声招呼。当我走到她的跟前,就垂下了眼皮。我闻到百雀羚浓重的香味。
她说:“你站住。”
我就站住了。
她蹲下身来,拍打拍打我身上的碎雪与尘土:“小崽子你也不想理我。”她还用她温暖的手揪一下我通红的鼻子,“是不是啊?”
她的气息那么温暖芬芳,她的声音那么柔婉动听,她妖女般的味道使我倍感伤心:“达戈的房子就要塌了。”
红头巾的妖女跪在雪地上,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对不起他,天哪,你说我跟他前世结下了什么样的孽债啊!”
我听到又一个人把当下无从解决的事情推给了前世的什么缘故,这个缘故就叫做孽债。
我依然说:“雪把他的屋顶压垮了。”
“上辈子他欠过我,这辈子我又欠了他。”她扳起我的脑袋,让我的眼睛对着她的眼睛,“记住我说的这句话,要是他还回来,把我这句话告诉他。”
这时,达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些话你该自己告诉他。”
“不!也许等他回来时,我已经走了。告诉他我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了。既然天生我一副好嗓子,就让我活在舞台上吧。这个道理,你们,还有整个机村人都没人懂得,但他是懂得的。这个男人他是懂得的!”她摇晃着我的肩头,“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我使劲点头。
但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看你恍恍惚惚的样子,我可不敢指望你能记住。但是当你们从广播喇叭里听到我的歌声,就会记起我的话,那时,你们就会把我的话告诉他!”她的表情变化真是太快了。她自己话音未落,就像听到自己的歌声从喇叭里响起一样,马上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沉醉于自己想象的歌唱中了。
达瑟说:“也许,你还没有走,他就回来了也说不定。”
“不!”她自信满满,“不会,我等不到他回来了!”说完,她就提起裙·摆,扔下我们扬长而去了。
我问达瑟:“她为什么要这样走路?”我不明白走路为什么要把裙·摆高高提起来。
达瑟说:“哦,唱歌的女人都是这样上台和下台的。”
不一会儿,机村傍晚的天空下,就响起了歌声。先是电唱机里的歌声响起来,然后,美嗓子色嫫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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