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又来到机村了!
如今的工作组前面加了两个字:联合工作组。县、乡两级联合,国土、水利、农委、公安部门联合。工作组进村居然没有了住宿的地方。因为四乡请来的匠人把各家各户都挤得满满当当。联合工作组又撤了回去。三天后,重新进驻机村,自己带来了宽大的帐篷,带了煤气罐和铁灶。两顶帐篷四周是床铺,中间是长条的会议桌,会议桌上还摆上两台电脑。还有一顶帐篷是厨房兼饭堂。
不止是工作组名字跟过去不同,工作方式也大不相同。来了,也不开群众大会。前几天,只干一件事情,从村口开始,一家一家给房子拍照录像,一家一家地不管你新地基开在哪里,拿尺子把旧房子四围丈量了,晚上,也不去酒吧,而在帐篷把记在本子上的数字敲进电脑。这样干了一个星期,就已经弄得村里人心里七上八下了。这才通知村委会的人,也不交代什么,就叫他们按派出所的户籍登记本一个个点户主到帐篷里来谈话。
谈话也很简单:打开电脑,你家有效的宅基地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前丈量下来是多少平方,你家房屋的有效面积截止于某年某月某日是几层几间,现在正式确认,并将据此由国土部门颁发有效证件。现在请签字,不会汉字,会藏文也可以,藏文也不会,那就按上手印。反正签了字的也要按上手印。签字或手印用扫描仪扫描了,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请确认,这是你的字迹或手印吗?确认,请按这里。电脑叮当一声,谢谢,这份记录已经正式生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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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工作组的每个人工作都一丝不苟,也不像过去的工作组要么疾言厉色,要么热情洋溢,他们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他们提出又一个问题:你从什么地方什么人那里听说要把机村淹没在水库底下?但你要不想回答,也不会逼你,还会说,关于这个问题,你没有什么可说的是吗?那也就签个字,谢谢。这回签字是在派出所的询问笔录上面。接下来还有问题,而且是一个问题紧跟着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决定扩建房子?看见人家也这么干?那么是看见谁先这么干?最后一个问题:扩建房子干什么?家里突然人口多得住不下了?不知道?请在笔录上签字。谢谢。这么一来,虽然谁都不敢在口头上吐露一个字,扩建工程就停下来了。那些匠人整天在村子里四处闲逛。又过了两天,那些匠人突然就从村子里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村子里出现过一样。
更秋家老五来拉加泽里的酒吧归还了杯子。
拉加泽里说:“来一杯。”
老五摇手,神情却有些惊惶不安。他说:“我又犯错了,他们不会把我抓回去吧?”
拉加泽里说:“是啊,假释并不是真正的刑满释放。”
老五说:“请给我一杯酒。”
“你说请?更秋兄弟也会说这个字了?”
“我两个哥哥说,你现在不像仇人,倒像个朋友。”
“哦?!”
“但是还有兄弟说仇人就是仇人,仇人不能变成朋友。”
拉加泽里倒了酒,说:“那就还是仇人吧。”
“你说他们会把我抓回去吗?”
“你该问派出所监管你的警察,我不知道。”
“我想立个功,也许这样政府就不会怪罪我了。”
“你他妈能立个什么功?”
老五就放低了声音对拉加泽里说:“有人想闹事!”
“他们是谁?”
老五就说了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自然也有他兄弟在中间,领头的是那几户在县里州里有干部的人家。“他们不在这里闹,他们到州里省里去闹!”
“那你还怕什么?”
老五笑了:“政府都取了那么多证据了,还想去闹事……我那么多年牢就白坐了。”
“你也不劝劝你的兄弟们。”
“劝不动啊!哎,你说我该不该去向政府汇报?”
“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
“就请你拿个主意!”
“这样的事我没有主意!”
后来,拉加泽里也不去过问老五有没有找工作组反映过这个情况。但联合工作组却没有什么动静。也没见老五所说那些人走出机村去什么地方。倒是工作组忙乎了一段时间,就消消停停地放了假,好多人回了城里,留下的人,拿鱼竿下河垂钓,游客一样拿了相机四处照相。晚上,放松下来的他们也到酒吧来坐下了。喝了酒,有那么多人想请他们,但这些家伙都平心静气地自己付账。有人交谈,也不拒绝。谈酒,谈天气,也谈村子里的事:反季节蔬菜的销售、隧道那边景区游客溢出到周边作乡村风情游的数量、新恢复植被的长势、年轻人在外面混世界的种种传闻,就是绝口不提电站的事,更不提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村里上点岁数的人就说,现在的工作组,其实比以前那些厉害多了。并且因为他们如此的不动声色而内心忐忑。也有会错意的,觉得工作组这么故弄玄虚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以为这么一来就把胆小的乡巴佬们吓住了。可要知道,如今的农民也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没有见识了。于是,又有话流传出来,说:“法不治众,大家都干,上面把谁都奈何不了,法律管坏人,却不是制服全体老百姓的。”
甚至有人把这话拿到酒吧里来说,当着工作组的人说,人家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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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因此更加不安,有的人会出了另外的意:“他们出了两招,没把人吓住,想不出什么新招来了。”
索波因此很生工作组的气,他说:“要在以前,他妈这些想占国家便宜的人,哼!”
拉加泽里不高兴他这么说话:“大叔,你还想念以前哪?”
索波不好意思了:“哪是怀念从前,是这些人把我气昏头了!”
见工作组半撤半留,没有了进一步动作的意思,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睡了一个晚上醒来,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有十多户人家又一起开工了。之前那些消失的匠人怎么回到村子里来的,都没有人知道。这已经是七月近底的事情了,高原峡谷中轰轰烈烈的夏天已近尾声。这天早晨有霜,村子里村子外那些花草都裹上了盐晶一样的薄薄霜花。在如此清新冷冽的空气里,斧子斫伐木头的声音,锤子敲击石头的声音显得特别清脆,也传得特别遥远,连河岸对面的崖壁都起了空旷的回声。工作组又出动了,他们面容不再平静,有被藐视的愤怒,有临战时的兴奋与紧张。他们拿着摄像机照相机再次出去,把这些场面都拍摄下来了。
不到一个小时,工作组就忙活完了。他们回到帐篷里洗脸吃饭。整个村子也突然一下安静下来。起了大早的匠人们到主人家里去吃早饭。早饭都很丰盛。这是匠人们一天力气的最初来源。整个村子也在等待,要看看工作组有什么新的动作。直到太阳升起老高,把花草上的薄霜晒成了晶莹的露珠,村子还被一种特别的寂静笼罩着。
索波来到了酒吧的廊子上,前面不远,就是工作组的帐篷。帐篷门开着,里面好像有人影在晃荡,但他们就是不肯露出脸来。索波对站在身边的林军说:“你怎么不干了?”
林军笑笑,说:“不能干了。”
老五也没再干,他有些莫名兴奋,说:“要出事,要出事,要出事了。”他还跑到帐篷跟前偷窥了一番,回来,在桌前坐下,把双手抱在胸前:“他们都这个样子坐在桌子跟前。”
索波不服气:“他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干?”
老五鼓起眼睛:“我怎么知道。”
这时,村子里某个地方,锤子又落在了石头之上,发出一声响亮。然后,又静止了一阵,然后,又是两声,三声。就像是野兽探头出洞,伸出来,缩回去,再伸,再缩,没感觉危险,这才钻出洞来伸展开肢体。接着更多的同类也钻了出来。如此这般,一阵小心翼翼的试探后,那十几家人就算是正式开工了。这时,却听得轰然一声,像是地雷爆炸,然后,真的有一片烟尘从村子里某幢房子背后升了起来。
全村人都往那个地方奔去,原来是达瑟家那座失修多年的老房子有堵墙,因为新挖地基而失去支撑,轰然倒塌了。两个雇工被埋了半个身子在乱石下面,大呼小叫,那两兄弟一身尘土,一脸呆傻。还是工作组的人指挥着把这两个人刨出来,简单包扎了,叫人护送往城里医院去了。
一阵忙乱过后,人们的注意力才转移到房子上面。那幢房子塌去的是大半堵西墙,从一楼直到三楼洞开了,就像是一个人被揭去了小半个身子的表皮,把里面的五脏六腑裸呈在众人眼前。而且,那些裸呈出来的部分都空空荡荡,就像是一个人身体打开,却缺少了很多的东西。这房子就是个空壳,不但没有家家户户这些年都添置下的电视机、洗衣机、奶油分离器,连照例有的传统家具也都破旧而且残缺不全了。全村人都知道已经往生的男主人心思多半不在过好眼下的日子,也知道这两个儿子四处浪荡,未能使这个家重新兴旺,但当一座里面比外面看上去还要老旧,还要残破不堪的房子呈现在大家面前,还是吃惊不小。
不要说外人了,就是两兄弟站在那里,看到房子内部破败萧索的景象也惊呆了。弟弟抱着头慢慢蹲在了地上,他又突然站起身来,穿过人群,加快了脚步,然后,开始奔跑,越跑越快,穿过村子里那些曲里拐弯的石头巷子,从围在那座令人难堪的房子的人群眼前消失了。他奔跑着经过了村子里的其他人,经过了村中广场,经过了已经兴旺了好几年的酒吧。他拼命奔跑,像是逃跑,又像是追逐。他跑到那条从山上隧道口那里飘逸而下的公路边上,早上的太阳把路边的金属护栏照得亮光闪闪。他站在公路中央,伸展开双臂,跳上急停在他面前的卡车,从机村人面前消失了。
但他哥哥站着没动,他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只是反复向天空举起双手,然后他独自一人,不是从门口,而是从墙壁倾覆处,走进了自己离弃许久的家。突然,他又举着双手,张着嘴喊叫着什么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这让众人都很难过,可怜这小子刚刚走上正道,遇上这么一档子事,疯了。他跑出来,脸上悲喜交加。他摇晃着索波的肩膀:“书!他的书!”
“书?!”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被他父亲未曾往生的魂灵附体了。
他跑到每一个曾经对他父亲友善的人面前:“书,他的书。”以后的日子里,每一个被他摇晃过肩膀的人都在人前感到某种荣耀。林军、老五、索波、拉加泽里都在这些荣耀的人中间。他拉着拉加泽里的手又从缺口处跑进屋子里,然后,大家都听到这小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过了一会儿,拉加泽里一头一脸的尘土走了出来,他手里真的捧着一大本书。他站到阳光下,用衣袖慢慢拂去书上的尘土,书本封面上烫金的字样又放出了光彩。
于是,很多人想起这座房子曾经的主人,禁不住都眼眶一热,落下了泪水。
那天,所有人都敛声静息,从屋子一道夹墙里把达瑟当年藏在树上的书搬到楼上,他那痛哭得再也发不出声音的儿子伸出手臂,想把那些书都深揽在怀中。这时索波拿起铁锨,往开挖的新地基里填土。于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加入进来。清理塌下来的碎石与木头,从别的地方把新的石料运来,这回机村人不要请来的石匠与木匠帮忙。他们自己往腰间拴上了围裙,拿起了匠人们的工具。那墙很快就一层层往上了。到了一定高度,另外的人们已经新做好窗框抬来安上。各家各户备下来招待匠人的美食都搬到了这有着庄严气氛的工地上。这是不可思议的一天,不到太阳落山,那堵倒下的墙就砌好了。那豁口最后封口时,大家看到,那小子已经从父亲留下的那堆书旁站起来了,一本本翻看那些书。有人喊了一嗓子:“小子,你可不像你老子认得那么多字啊!”
那小子只是看看,看墙一点点在面前升高,最后消失在大家面前。当最后一块石头填进了最后的空当,最后一道缝糊上麦草拌成的黄泥,突然有人说:“好了,这不守规矩的小子也只好乖乖地从门口进出了。”
那个浪荡子自己真的从门里冲出来,手里摇晃着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他写的书!他写的书!”
“谁写的书?”
“我老爸写的书!”
那一幕,是那奇特一天的高·潮。这时红霞染红的天空慢慢黯淡下去,人们也就慢慢四散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