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村亮一在福冈开完了学术会,回到了东京的家中。
“这么着急打电话啊?”当晚,节子见到亮一的举动,有点惊讶。
亮一一回家,立刻给孝子打了个电话。而且那时他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以前他出差回来的时候也会给舅母打个电话报平安,但像今天这样急切地打电话还是头一次。
“请问是舅母吗?”亮一对着听筒说道,“我刚从福冈回来,我不在的时候节子承蒙您照顾了。”
节子没听清电话那头的回答。孝子好像说了句“辛苦了”。
“您近来可好?”亮一特意问道。
这么问很是奇怪,就像问候一个久未谋面的人一样。更奇怪的是,亮一的语气并不随便,反而相当认真。
“这样啊……那久美子呢?”
节子在他身后喃喃道:“真讨厌……”
她还以为丈夫在开玩笑。
“对了。”丈夫听完对方的回答,握着听筒,回头对节子说道,“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怎么了?”节子惊讶地回答。
“我想把她们叫来,大家一起吃个饭。好久没去过T酒店了,那里的西餐厅很不错。”
“那好啊。”
太突然了,节子有些不知所措。丈夫为人一向谨慎,是个典型的学者。他很少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
“明天晚上……”亮一已经在电话里说了起来,“我和节子想请舅母和久美子吃个饭,大家一起去T酒店的西餐厅吧?您方便吗?”
亮一听了对方的回答之后说:“这样啊,那就傍晚六点半见吧?”
节子赶忙从丈夫手中接过听筒。
“舅母吗?是我,节子。”
孝子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
“您听见了吧,亮一刚从九州回来,就急急忙忙给您电话来了。”
“这是好事儿呀,不过,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主意啊?”
“我也不知道呀。”节子拿着听筒,不禁笑了出来,“我真是被他吓死了。他一进家门,就给您打电话了呢。肯定是在九州出差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儿。”
亮一顿时瞪大双眼。
“不过舅母,您真的有空吗?”
“嗯,我想可以。久美子现在不在家,不过肯定没问题,我们一定会去的。”
“这样啊,难得亮一有意,那就请二位赏光啦。”
“好好好,那就明天晚上六点半见啊。”
亮一在节子身后说道:“替我转告舅母,我会开车去接的。”
“舅母都吓了一跳呢。”她一边帮着丈夫换衣服一边说道。
“有什么好吃惊的啊,不就是一起吃个晚饭吗?”
“可你平时不太会突然提出这事儿啊……”
“我偶尔也会冷不防地来一手嘛。”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不过真是太好啦,好久没出去吃好的了。”节子的声音里满是兴奋。
“九州怎么样啊?”她把丈夫的西装挂在衣架上,随口问道。
“还行吧。”亮一平静地回答,“学术会都是一个样。”
“对了对了,”她突然向丈夫道起谢来,“没想到你会从福冈打电话回来,可把我高兴坏了。”
丈夫以前从没有在出差的时候打电话回家过,从九州回来之后,他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你在那儿见到谁了呀?”
“你……你说的是谁?”
亮一难掩狼狈。
“既然是学术会,肯定来了很多人,有没有见到久未谋面的人啊?”
“嗯……那是……对了,东北大学的长谷部老师也来了。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上次在京都的学术会他就没来,不过这一次他的身体好多了,特意去了趟九州。他虽然上了年纪,可一点都看不出他刚生过病。”亮一滔滔不绝地说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对了,说起京都,我就想起跟你一起旅游的事儿了。”
亮一突然沉默了。
“洗澡水烧好了吗?”他冷冷地问道。
丈夫心情的变化让节子摸不着头脑。她一头雾水地离开了房间。
妻子离开之后,亮一缓缓系上腰带。
在福冈见到舅舅野上显一郎的兴奋,还在胸口肆虐。见到节子之后,这股兴奋再次席卷而来。说不出口的事情堵在胸口。他虽无法道出真相,但总想通过某些方式传达些什么。
这也是他突然给孝子打电话的目的。从福冈回到东京之后立刻听听孝子的声音,和孝子说说话——这是他唯一能够表达心情的方法。当然,对方并不明白其中的奥秘。这是只有亮一自己才知道的表达方式。
可能的话,亮一真想在不让孝子、久美子和妻子节子注意到野上显一郎尚在人世的情况下,让她们间接相信显一郎还活着。
然而,亮一并没有如此高超的说话技巧。
T酒店西餐厅里的大多数客人都是外国人。
坐在芦村亮一正对面的是孝子。久美子坐在她左边,节子则在自己右边。
宽敞的西餐厅里,流淌着乐团奏出的乐声。
“今晚真高兴,真是始料未及呀。”孝子说道。
“他有时就是这么心血来潮。”节子笑着对舅母说道。
“这样的心血来潮多好啊。”久美子一边动着刀叉一边逗乐大家,“那就请姐夫以后多多心血来潮啦。”
“其实啊……”亮一开口说道,“在福冈开完会之后,大家就一起去吃了个饭,于是我就想,等我回东京了也请大家一起出来聚一聚。”
“他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了哦!”节子还绘声绘色地说道,“打电话的口气可奇怪了。说什么‘近来可好’,就好像一年多没见过您一样。”
然而,那其实是亮一的真心话。“近来可好”这句话,是替野上显一郎问候的。
仔细一看,孝子的确上了年纪。他平日里经常见到孝子,所以不太能察觉到岁月的流逝。然而自己刚和节子结婚时,孝子才三十出头。遥远的记忆与自己眼前这位手持刀叉文雅用餐的女士重叠在一起。
久美子也长大了。他还记得很久以前曾带着久美子出去吃饭,当时留着童花头的久美子坐在椅子上,一双小脚还够不着地面呢。
亮一不禁心想,要是野上显一郎在某处看见了这幅场景,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想到这些,他不禁环视四周,不露声色地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小心翼翼不让别人觉得自己有失礼貌。周围几乎都是外国客人。银发红面的绅士,发福的外国夫人,身材高大的男女……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放眼望去能看见的某一桌客人,野上显一郎就坐在其中。
“这里的外国客人好多啊。”见亮一四下张望,久美子也跟着看了看四周。她虽然是随口一说,但表情竟带着些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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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一忽然察觉到了久美子的表情。
——久美子不会知情吧?
在京都发生了那么多事,还在寺院里见到了一位法国夫人。M酒店深更半夜的那场骚动……这些都是从节子那儿听来的。现在想来,有了这么多线索,久美子会不会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呢?
也许是微微发白的灯光照射的原因吧,孝子的脸像白瓷那般清透。
孝子是真的一无所知……
这一点和久美子有着很大的不同。孝子十分平静,面容淡然。
亮一心想,他没有必要去扰乱孝子的静寂。
然而,他深深感到自己心中的不安与动摇。他心中有一股冲动,险些让他把舅舅的事情说出口。每当他注意到自己的冲动,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他现在把这件事告诉了孝子和久美子……他真想亲眼见证她们的喜悦,一定会超出他的想象。
亮一逐渐害怕起自己来。“我见到了舅舅。”光是想起这句话便产生了难以名状的煎熬感。他的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挣扎。
这次之所以邀请孝子和久美子外出用餐,说白了也是亮一想要偷偷表达自己的意志。舅舅平安活着,而且他现在就在日本。他想在沉默中把这件事告诉她们。当然,他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
“舅舅,您看啊,舅母过得很好,久美子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他的心在和舅舅对话。
就连闲聊都让亮一产生了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话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他尽可能不说话,只默默听着另外三个人的对话。
然而,这也够痛苦的。听对方说话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观察对方。比起她说的话,他更在意对方的脸色、身体,不,就连眉毛和睫毛也不放过。不知不觉中,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化身为野上显一郎,正在和孝子、久美子面对面交谈。
突然,亮一想起了学生时代读过的一本外国小说。那本书好像叫《会说话的心脏》[25],内容是关于人的一种心理:总也忍不住要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即使你的意志力再怎么强大,也难以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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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一觉得,自己和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模一样。不,比那主人公的处境更加尴尬。这种感觉,不光是想一吐为快,而是想在一瞬间将舅母和久美子从深渊中解救出来。十七年来忍耐孤独寂寞的孝子,只要有这一句话就能起死回生。久美子也不例外。要是听说自己的父亲尚在人世,她心中那片孤独的阴云,也会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亮一发现自己正拼命和这种诱·惑作斗争。他表面上和三人愉快地交谈,可内心却在痛苦地挣扎。这件事他甚至无法告诉自己的妻子。无论是如何出色的演员,都无法体会他现在正在掩饰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