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泽轮香子经过三天四宿的旅行,回到了东京。
傍晚才到达新宿火车站,所以进家门的时候,残阳还悬在空中。
“呀,回来啦!完全是按计划呢!”
轮香子进门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妈妈跟在后面说:“我看时刻表啦!正是我估计的那次列车。累了吧?”
妈妈很新奇地打量着四天没见面的轮香子。
轮香子坐到椅子上,伸开了双腿:“一切都照着计划呢!”
“不过,也太不自由了!”轮香子撅起了嘴巴。
“什么事呀?”
“爸爸指定的旅馆,我都乖乖地住进去啦!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让那些人到车站来迎接,甚至还到旅馆来,又探监似的送礼又多管闲事呀!”
“什么探监送礼,不要讲这种不好听的话。”妈妈皱了皱眉头。
妈妈长着一张白白的瓜子脸,无论发笑还是蹙眉,鼻子上都会聚起皱纹,因此,在轮香子的眼里,妈妈很是叫人喜爱。
“那么,给轮香子送礼品、前去迎接的,都是哪些人呀?”
“当地的政府官员,还有那些商人先生们呗。”
“噢。他们的名片你带好了吗?”
“在手提包里呢。”
妈妈拉开轮香子放在桌子上的白色手提包,取出十几张名片,逐张看了一遍。
“这些名片,得给爸爸看看呢!”说着插进了腰带里,“这不很好嘛!因为想着你是单独旅行,爸爸才给你预订旅馆的。迎接呀,送礼物呀,那是对方的好意嘛。”
作为中央官吏,爸爸的权势甚至伸展到了乡间。看来妈妈对此颇为满意,鼻子上的皱纹变成了发笑时的模样。
“又不是皇亲国戚什么的,我讨厌那样!所以,等爸爸回来,我要好好发通牢骚。好不容易出去高兴地玩玩,却一点自由都没享受到。”
“算啦,不要讲这些事了!”妈妈高兴地安抚着轮香子,“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大家对轮香子也都不错。这不挺好吗?”
“我可讨厌那个样子。”
由于妈妈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其中的奥妙,轮香子讲话的语调便有点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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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在妈妈的地位,看来是不会理解的。我当面跟爸爸去讲。”
“好了好了,明白啦。”
妈妈好像对轮香子的气势汹汹无可奈何,苦笑着要走出去。
“啊,妈妈。给您带了特产。”轮香子把放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四方形纸包递给妈妈,说了一声“给您”。
“谢谢。这是什么?”
“糖泡花梨,诹访的特产。”
“啊,花梨呀。”
“妈妈,您知道呀?我以前可不晓得。”
“以前曾经收到过,所以我才知道的。”
“不过,花梨的花,您没见过吧?”
妈妈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是一种非常可爱的白花呢!整棵树上都开满了。”
“噢,你见到了?现在正在开花?”
“嗯。衬着嫩绿,可漂亮啦!”
轮香子口里说着,眼前浮现出走在绿油油麦田小路上的那位青年的身影。肩上挎着有些发脏的帆布书包,高高的背影,突然停住脚步转向轮香子,让她看那雪白的花朵。
啊,不知道?
从高高的麦苗上传过来的声音很爽朗,青年微笑着的侧影,在斜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分明。麦田下方,泛着银光的湖水展现在眼前……
“轮香子刚才还说没趣儿。可是,看来还蛮愉快的嘛!”
看到轮香子的情绪忽然又好起来,妈妈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嗯,只有在看到花梨花和竖穴遗迹的时候。”
“竖穴?”
轮香子对这一话题突然缄口不语了。
“轮香子对这次旅行好像很不满意呀。”
爸爸来到轮香子的房间。这照例是在繁忙的上班前的时间,从机关来接爸爸的车子正等在外边。
“昨晚从你妈妈那儿听说,你要对我发发牢骚?”
发胖的爸爸勉勉强强坐进椅子里,脸上挂满了笑容。那是一把平时专供客人们坐的别致的椅子。
“嗯,太烦人啦!每个车站都让人来接,每个旅馆都有人来给予多余的关照,一点也没有单独旅行的乐趣!”
轮香子正准备进行钢琴的早课练习,刚好在查乐谱。冲爸爸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乐谱本。
“那可没办法,对方是考虑到我才这样做的,因为我事前请他们给安排旅馆了嘛。”
爸爸衔起香烟,低头打着了打火机。
“可是,我虽然是爸爸的女儿,与机关的工作却毫无牵涉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各种形态出现在眼前,又是一道乘坐去旅馆的车子,又是挨个打听我的日程安排,还来送礼物什么的,真叫人心里不舒服。我所向往的自由旅行的乐趣,一点也没有尝到,倒好像处处被限制了自由呢!”
“这是我的不是了!”爸爸吐着蓝色的烟雾,安详地接受了女儿的抗议,“不过,毕竟你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又单独出门嘛!只有旅馆是预先指定的,但地方上出力帮忙的人也和我一样,都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切不可误会了他们的好意。”
“不,地方上的人。”看到爸爸吸的烟灰长得快要落下,轮香子用一张纸代替烟灰缸接了下来,“不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而是在向爸爸献殷勤吧?”
听到这里,爸爸脸上不高兴了。
“好啦,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全然不知道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连我也放心不下呢!尽管你对缺少单独旅行的自由很恼火,但总比在陌生的异地碰到三长两短要好得多。像你这样的年纪,往往会产生梦幻般的冒险心理哩。”
爸爸的语气里,似乎渗透出一种在机关里说服下属时的口吻。这在对妈妈说话的时候也时常出现。虽说轮香子很喜欢爸爸,但在听到这种口吻的瞬间,却对爸爸很讨厌。轮香子没有做声。
因为轮香子沉默不语,爸爸大约以为女儿已经想通了,看了看手表,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啊,对了,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爸爸离开女儿房间的时候说,“听说花梨的花很漂亮?”
爸爸可能昨晚从妈妈那儿听到了这件事。
“嗯。”
“好,那很好嘛!”
因为刚才听着轮香子的不满,心里不是滋味,所以爸爸这会儿好像松了一口气,又费心地提起这件事。
“你带回来的糖泡特产,对不起,可并不怎么好吃呢!”
当时的“古代人”也是这么说的。然而,轮香子买来这花梨特产品,实系出于对那小小白花的珍惜之情。正是那些背后映衬着蔚蓝天空和碧绿湖水的小小白花,曾使一位青年伫立良久。
妈妈探头瞧了一下,催促爸爸赶快去乘车。
轮香子接到了朋友打来的电话。
“小香子,这个星期天到郊外去玩玩吧?”
电话是佐佐木和子打来的,她是同轮香子一道从女子大学毕业的同学。与轮香子不一样,她已经找到工作,开始上班了。
“郊外?哪儿呀?”
“深大寺。知道吗?”
“啊,只知道名字。”
“去吧!刚好在武藏野,一片翠绿,可美啦!你若没去过,我无论如何想和你搭伴去一次。”
要是“一片翠绿”的话,在诹访已经看过了。在归途的火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从富士见到信浓境一带,树林甚至迫近车厢,把旅客的脸都映绿了。轮香子心里特别珍重这一印象。
“可也是呢……”
轮香子在电话里有点迟疑。
“好吗?去吧!一想到是和你一块去,就忍不住地期待呢!我早先去过一次,这回想给你当向导哩。”
佐佐木和子的声音更起劲了。轮香子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这是一座古老的寺院。
山门以稻草葺顶,据说是公元16世纪桃山时代【5】的建筑。大屋顶的正殿,以及旁边石阶顶端的小殿堂,都已经陈旧得有些发乌。然而,大约是因为周围林立着葱绿的树木,使这种发黑的颜色显得愈发庄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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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院坐落在武藏野内,使人想到它很有来历,似乎感到这里也栽种着《万叶集》【6】中所描写过的植物。通往山门的路上是一片杉树林,看上去佛殿屋顶的上方宛如密林一般交织着浓密的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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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寂静。从市中心乘汽车行驶一个小时,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的场所,轮香子对此感到很是吃惊。
“怎么样,不错吧?”佐佐木和子说。这时,她俩已经走下寺院的石头台阶,正朝叮咚作响的小瀑布走去。那挂瀑布是地下涌出的泉水形成的。
“这一趟来得有价值。”
轮香子对这位小巧玲珑的乐天派朋友讲了真实的感受。
三个小孩正凑在一块把手伸进瀑布落下的水里,嘴上嚷着水简直和冰一样凉。
与在信州见到的嫩绿不同,这里的葱绿显得幽静、肃穆,仿佛要把人吞没似的。
“这里的荞面条可有名呢!怎么样,吃不?”
山门前面,有两三家铺子,都挂着“名品”“深大寺荞面”的招牌。这些具有田园风味的小吃店,与深大寺的环境十分协调。
“好吧。”轮香子表示赞成。
“填饱了肚子,再到三鹰天文台那边去看看。那条路也好玩着呢!会让人产生一种真正来到武藏野的感觉。”
佐佐木和子说自己以前去过,很想带轮香子去转转。这位朋友在学校时就很喜欢轮香子。
荞面店前摆着稻草编的马和不倒翁等等。刚要进店的时候,佐佐木和子说:“哎哟,还有虹鳟鱼呢!”
她是看到了招牌上写着的这几个字。
“真稀罕呀,要是有虹鳟鱼的菜,我也想吃呢。”轮香子也想尝尝。
“好,我去问一下。”佐佐木和子进到里面和一位大师傅讲了起来。
轮香子原地站着,等候佐佐木和子交涉成功。她无意中朝山门方向望去,看到一对男女从古老的建筑物下钻出来,正沿石头台阶往下走着。仪表不俗的男子身穿西装,身段苗条的女方则是一身合体的白色和服。这是轮香子眼里一瞬间捕捉到的印象,因为明显地把视线投过去,未免太不礼貌了。
等她把视线重新转向荞面店时,佐佐木和子刚好笑嘻嘻地从里面走出来。
“大师傅说,当场把虹鳟鱼做成菜,让我们看看。”
“是吗?真想看看呢。”轮香子也微微地笑了。
“大师傅说啦,叫我们转到店后面去。走吧!”
店的旁边,是利用涌出的地下水镇着的汽水和啤酒瓶子。顾客坐的椅子也都很简朴。穿过那里,从覆满树叶和草木的斜坡小路走下去,底下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店老板只穿一件衬衣,正在等着她俩,他指着浸在溪流里的四方形木箱子说:“虹鳟鱼就在这里边,马上取出来,就地做成菜。”
大师傅弯下腰,把胳膊伸到箱子里,出来的时候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鱼脊漆黑,上面有一条好像用红铅笔划的线条。
“提起虹鳟鱼,在整个东京来说,只有这里能养活。”
一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砧板上,那条鱼便乖乖地不动了。
“水质要中性,水温也要和这里的差不多,否则就活不成。所以,这里的泉水最适合养虹鳟鱼。东京市内的百货公司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地想要养虹鳟鱼,可就是这一手怎么也办不成咧!”
大师傅一面解释,一面动着刀子。
“哎呀,怎么连蹦也不蹦呢?”佐佐木和子低头瞧着说。
“是啊,和鲤鱼一样,这家伙一上砧板可乖啦!”
周围全是草木的芳香,身旁那条溪水一直潺潺作响。水流的尽头,是茂密的杉树林。
远处的灌木丛传出了响动。正在看鱼的轮香子抬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朝那边望了望。
分开了草丛和树枝,“西装”和“白色和服”正顺着斜坡朝这里走下来。
轮香子心想,噢,原来就是刚才走出山门的那两位呀!就在这会儿工夫,她看到了从茂密树丛后头露出来的男人面孔,差点喊出声来。
他不是别人,正是胡乱躺在诹访竖穴遗迹里的那位“古代人”!